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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乱葬岗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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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出城,比白日轻省。
炽言和王劫生各走在马车道两边,离得不远不近。走到城门口时,城门已关,守门兵点着火把,靠在女墙边打盹。
“从上走。”王劫生低声道。
炽言嗯了一声,两人脚下一点,各自踩上城根旁边那条少有人走的陡坡。炽言脚下稳得很,王劫生则借几块凸出的砖一撑一攀,不一会儿也翻上女墙。
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城外荒地的凉。
“城外哪儿?”炽言压低声音。
“西北二里,一片荒地。”王劫生道,“白天看,都是些土包。夜里看,是人头。”
她说得轻,像在讲故事。
两人趁着更夫打盹,从女墙低处翻下,落在城外荒草里,借着星光一路往西北行去。
月亮藏在云后,草丛里冷得像有人躺过。
走出一段,炽言停下脚步,低头看地。
脚下的泥,比四周都黑,踩上去发软,有股淡淡的腥味从土缝往上钻。
“到了。”她说。
远处隐隐一片崎岖的起伏,大小形状不一的土包挤在一起,有的高,有的低,高的像坟,低的像刚铲一两锹土盖出来的“暂时遮丑”。
风一吹,枯草倒伏。夜色里,那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土丘,像是一群刚挣扎半截就被按回去的人,一齐把背露在外面。
这是乱葬岗。
被病死、战死、饿死、被弃尸的人,最后都往这儿一扔。没人立碑,也没人记名。
“好地方。”王劫生说,“上好的阵料库。”
炽言没接茬,只一手按了按刀柄,鼻尖轻轻一动。
“冥渠在下面。”她判断,“气味从东南、正南、偏西三处来,最后都往这边聚。”
“你有鼻子就别嫌弃我那罗盘。”王劫生从怀里摸出小罗盘,蹲下在一处土堆旁边转了转,指南针跳了几下,最后稳在一个奇怪的角度上——不是正北,不是西北,而是两者之间一点。
“这就是渠。”她说,“地面的水往低处流,下面的阴水也一样。只是有人挖了沟,把水往一处引。”
“掀几个看看。”炽言道。
“你来掀?”王劫生笑,“你那刀锋利,一挖就冒尸油。”
她话虽这样说,却已经自己撸起袖子,从腰后一摸,摸出一柄短铲。
“你刚才不是说要看‘人柱’?”她道,“那你就看好,我给你挑几具出来。”
乱葬岗的土并不好挖,表面有一层被日头晒硬的壳,下面才是松软的填土。王劫生挑了一处土堆边缘下手,三两下刨开表土,露出下面一截布条。
布条破旧,颜色本来可能是蓝或灰,如今全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暗色。边缘有撕裂的痕迹,像是被谁用力扯过。
她小心翼翼地把周围的土刨开,露出一截干枯的小腿,再往下,是一具蜷缩着的尸体。
尸体已经风干,皮肤紧紧裹在骨头上,却还能看出是个瘦小的青年。胸口有个深陷的小洞,洞口插着一截早就锈成黑色的细铜钉。
那钉子位置极准,正好钉在心口。
“不像乱死的。”炽言道,“像是专门埋来‘用’的。”
“用人做钉。”王劫生说,“人柱。”
她话音里没有半点惊讶,似乎早就猜到,只是亲眼证实一遍。
短铲又往旁边一劈,铲到第二具。
这具是个孩子,身体更小,衣服比刚才那具还寒酸。埋得不深,离地面不过半尺。她翻过那孩子时,炽言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下。
孩子的眼窝早空了,嘴巴却张着,像临死前在喊。
胸口同样一枚细细的钉子,钉得极深。
“你修陵修得很勤快。”王劫生仰起脸,对着夜空说了一句,“你帮谁镇墓,他们帮你写几句好话?写在碑上,还是写在冥契里?”
炽言蹲在另一处土堆旁边,用刀鞘轻轻拨了一下土。
那里的土比刚才更湿一些,有股更重的阴气往外冒。
“这几具下面有水。”她说,“冥渠就在附近。”
王劫生换了地方,用短铲往下挖。挖到半尺,铲尖“哧”的一声划破了水面。
下面是一条不过一尺宽的狭窄水沟。
水并不多,却一直有。水色发暗,不见底,隐隐有纸灰漂浮,偶尔还能看见一两根细细的头发顺水流过去。
“冥渠。”她说。
这条沟不是自然形成的——两边壁是被人用铁锹削过的痕迹,有的人懒,不削得太直,泥壁上留下一道道歪歪扭扭的锹痕。
水沟从乱葬岗东边某处延伸过来,穿过她脚下,继续往西北钻。她心里默画了一下洛阳周围地势,这根线,恰好会从城西那处修陵工程脚边擦过去,再往更北的方向伸。
“把冤魂当水。”她摇头,“想往哪儿倒就往哪儿倒。”
炽言伸手,指尖碰了一下沟里的水。
那一瞬间,她指尖像被凍了一下,皮肉往后一缩,骨头却被某种东西扯了一扯。
一串压抑的声音从水底翻上来。
不是一个人的,也不是一群明白着喊的,而像是无数咽喉被泥塞住的喃喃——有人叫娘,有人叫天,有人只是在“嘶嘶”地喘,发不出字。
那股声音劈头盖脸撞进她耳朵,又顺着身子往下压,直压到胸口。
她本能想甩开,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王劫生的指尖,按在她腕骨上,力道不重,却死死拦住了那一瞬间想要“把刀往自己身上拔”的冲动。
“你别跟渠里抢。”她声音压得很低,“这条沟里,已经塞不下更多的‘不甘愿’了。”
炽言咬了咬牙,强自把那股冷从骨头里拔出来。
她后退半步,深深吸了口冷气,才问:“能断?”
“能断一截。”王劫生道,“你帮我挡着,我试着拦一半过去。”
“挡什么?”
“挡那些往上爬的。”她抬起下巴,“你刚才摸了一下,他们就记住你了。现在这条沟叫你一声‘路’,他们乐意钻。”
炽言握紧了刀。
她知道王劫生说的不是虚话。
她身上阳火重,在乱葬岗、巫牢这种地方,往往能当个“出口”。阴魂往哪个口涌,取决于哪边更漏气。
“你能做什么?”她问。
“我玩泥巴。”王劫生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冷,“他们挖沟,我填一部分。”
她放下短铲,换成双手挖土。
她挑的是靠近渠边、但不至于全堵死水路的两个点。从沟壁两侧往中间挖,用力抓土,一把一把往水里丢。
那水一被土砸,立刻泛出一股更重的寒气,像是被人用锹搅动的尸堆。水面浮起一点点灰白,不知道是纸灰还是骨渣。
水底那股喃喃声猛地涨高了半度。
炽言握刀挺身,在这一截水沟的“上游”站定,刀锋朝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随着泥水往上翻的“白影”。
白影本来只是一些不成形的泡沫,这会儿在她眼中,却隐隐能看到一些零碎的轮廓:半截腿、半个手掌、一张被撕掉下半边的脸。
它们顺着水猛冲到她脚下,又在她脚边硬生生停住。
一股看不见的气墙挡在那儿。
“站住。”她低声说。
不是命令,也不是喝斥,只是极自然的一句“站住”。
那股阴团竟像真听懂了似的,在她脚边卷了一卷,不再往她腿上扑,反而沿着沟壁往旁边钻。
王劫生手下的动作更快,手臂上的筋都凸出来。
一边挖一边填,她身上的细汗在夜风中一出一冷,很快打透了里衣。她手抓泥抓得飞快,指甲缝里全是泥,掌心被砂石磨破了几处小口子,血和泥揉在一起,揉成一团深色的浆。
她没时间管这些,只盯着那条沟:水流开始被她填土的地方分成了两股,一股仍顽固地往北冲,一股则被逼着往另一侧拐弯,渗进乱葬岗本就存在的天然低洼处。
“让他们在这儿散。”她喘着气,“散得慢,总比被拉去给北芒当电灯泡强。”
炽言挑了挑眉:“电灯泡?”
“你听不懂就当我骂人。”王劫生说。
她手上动作没停,嘴却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们那些冥契、镇墓钉,就是要把所有死人的气往一处拢,好给某个棺做灯用。灯亮了,死人在棺里做大。灯不亮,这些人也就慢慢散在泥里,各走各的。”
炽言没有反驳。
她看着那条被硬生生“掰弯”的水路,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点近乎欣慰的东西。
“你堵了一半。”她说。
“一半就不错了。”王劫生甩甩手,“我又不是河神。”
她站起身,喘了几口,脚下忽然一滑。
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脚踝。
不是炽言。
是土。
乱葬岗的土突然像活了一样,从她刚刚挖开的那处土堆下面挤上来。两只苍白枯瘦的手,从泥里伸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脚踝,指甲已经脱落,只有一圈圈干裂的指肉死死扣着她的靴口。
王劫生下意识要抽腿,抽不动。
那力道不算大,却极顽固,像是抓住一根救命藤的溺水者,不肯松手。更要命的是——那股冰凉顺着她脚踝一路往上爬,爬到膝盖、爬到腰,爬到肩。
她几乎能听见骨头里有人在说话。
“别填——”
那声音微弱得不可思议,却固执:“别填……我们的路……”
瞬间,刚刚那一截被她填了一半的冥渠里,翻起了更猛的一股阴浪。那些原本被她引到旁边泥洼里散开的气,又想往中间挤回来。
炽言毫不犹豫地出刀。
她一脚踏在那双伸出土来的枯手手腕上,刀锋斜着切下去——不是砍那只手,而是砍手后面土里某个地方。
刀刃入土的一瞬间,她感觉砍到的不只是泥,还有一种比泥更硬的东西。
那东西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像是某种干裂的木。
刀锋再一压,那声闷响突然变成了一声极短暂的呻吟。
乱葬岗四周的风,在这一瞬间一齐乱了一乱。
王劫生腿上一松,那只手的力道消失了。
她往后一仰,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刚才那一瞬间,她真有那么半息以为自己要被活生生拖进泥里,和那些“人柱”们挤在一起。
“下回谁从后面拉你,我就砍谁的手。”炽言收刀,冷冷道,“管他是人是鬼。”
王劫生笑了一声,笑得有点虚:“你刚才砍到的,大概是负责牵这条冥渠的那条‘筋’。”
她抬手,指了指那被砍的地方。
泥里露出一截黑木头。
黑木头粗如手腕,上面刻着极细的纹理,隐隐能看出某些简陋的符号和一两个字。
炽言半蹲下来,用刀背拨了拨那截木。
木纹里一个“工”字依稀可辨,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被泥糊着。
王劫生俯身,用指甲把泥抠开。
那一行字露出来:
“工字三十七号渠,接北芒主陵侧。”
最后那个“侧”字,被人用力刮了一下,只余半个边。
“接北芒。”炽言重复。
这不是猜,是明晃晃写在木头上的话。
“工字三十七……”王劫生眯眼,“这和黑市账本上的那行工程号一样。”
她记性好,一眼就对上了那日翻到的那一页:“人柱待运——工三十七。”
“人柱来这儿,渠从这儿走。”她道,“最后都到同一个地方。”
炽言的手在刀柄上收紧了一点:“他们修的是陵,还是修的是牢?”
“都修。”王劫生站起来,把那截黑木整块挖出来,往旁边一掷,“只不过牢里关的是死人,陵上躺的是多少生人的命。”
挖出这截木头,冥渠那一段顿时失了主心骨一样,水流乱作一团,在沟槽里乱撞几下,最后有一大半顺着她刚才填上的泥洼渗了进去,渐渐安静。
还有一小股倔强的,顺着她们脚下某个看不见的缝往更深处钻。
“断不了干净。”王劫生说,“有人挖的太多了。”
炽言点头。
“够了。”她道,“今晚这几具,暂且不再往北走。”
她说着,从腰后取出几张玄真子生前留给她的黄符,低低念了几句咒,把符一张张按在刚才刨开的那几具尸体额上。
符纸落下去,不是平常那种“啪”的一贴,而是轻轻一沉,像压在水上。
“超得动多少?”王劫生问。
“这几张,只够让他们睡一阵。”炽言诚实道,“等阴风再起,他们照样得被冥渠牵。”
“那你还贴?”王劫生挑眉。
“让他们今晚不要再爬。”炽言道,“至少,不要往你脚上爬。”
王劫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给我省点体力?”
“给我省点砍。”炽言冷冷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夜风吹过,乱葬岗上的土丘一片黑压压的,偶尔有一两只夜鸟从头顶掠过,发出几声单调的叫。
“这几具。”王劫生忽然说,“得盖严实一点。”
“嗯。”炽言也觉得,“别让他们露在外头,被谁再挖出来当材料。”
两人一个用铲,一个用手,默默把刚才挖开的坑一一填上,又在每一处新土上压实。
王劫生从怀里摸出几块从别处墓里顺来的小瓦片,在几处土堆旁边竖了竖。
“没名字。”她说,“先当个记号。”
炽言看着那几块歪歪扭扭的小瓦片,忽然问:
“你到底算盗墓,还是算守墓?”
“看谁问我。”王劫生拍拍手上的土,“黑市问,我说盗。司冥监问,我说守。你问——”
她想了想,冲炽言咧了咧嘴:“我说,我和你一起干坏事。”
“你觉得这叫坏?”炽言道。
“对‘上面的人’来说,这都是坏。”王劫生摊手,“谁不听他们安排,谁就是坏。”
炽言没再多说,目光在那几块小瓦片上停了一会儿。
“他们以后若是有魂回来。”她道,“记得路。知道有人在这儿给他们竖过一块。”
王劫生笑:“你还挺有佛门的味儿。”
“我只会念几句。”炽言道。
她确实念了几句。
不是正规的经,只是把玄真子生前嘟囔的一段“愿有来生,莫受此苦”拆成了几句,说得极轻。
乱葬岗一阵风过,泥土的腥气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淡的草香。
“走吧。”炽言收刀,“今夜够热闹。”
“走之前,把脚印擦一擦。”王劫生提醒,“你那步子太好认。”
她回身,用带泥的靴底在方才她们来时踩过的几处地面上乱踏一通,把原本清晰的两行脚印踩成一片乱痕。
炽言看了一眼,也照做。
两人的脚步一路往远处摸去,乱葬岗渐渐被夜色吞没。
只有几块小小的瓦片,在一堆堆不起眼的土丘旁边斜倚着,在月光下露出一点白。
没有字。
但总比连一块瓦也没有,要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