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三教论冥 ...
-
乱葬岗那一夜之后,城西的风安静了两天。
吊死鬼的传闻却没有消停。
有人跑去城隍庙求签,说签上写着“地脉不宁”;有人去道观烧香,说是“有人乱动帝陵”;也有人去佛寺跪了一宿,只求自家别再摊上修陵的活。
第三天一早,洛阳城各个坊口忽然多了一张新告示。
告示用的是上好熟绢,字写得端正漂亮:
“近日城内吊死三人,皆涉陵工,地脉不安,民心惶惶。
太守府与司冥监议,特于三日后在城北广慈寺前设‘安魂大祭’,
邀儒、释、道三家同辩冥理,共祷幽显。
城中百姓,愿听者可往。”
最后一行,小小一枚印章落在角上——“司冥监”。
王劫生站在告示前,嚼着半冷不热的烧饼,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那四个字。
“请你上桌吃饭了。”她在心里说,“还是请你上桌当菜?”
旁边茶摊的伙计已经激动得不行:“三教齐来啊,这回有得看了。听说太守要请国子监来的大儒,清虚观的道长,还有广慈寺那边的高僧,一块说吊死鬼的事。”
有人酸溜溜道:“说几句,鬼就不吊人了?”
“说不说是一回事,”伙计压低声音,“听谁说,才是正经。你看,司冥监印都盖上了。”
印章不大,压得却极重。
王劫生把烧饼最后一口咽下,拍了拍手,转身就走。
“王娘子不去听?”伙计在背后喊。
“去啊。”她头也不回,“不去白白便宜了说书的。”
清虚观里,老道把告示拍在案上,须眉都颤了一颤。
“司冥监请三教论冥。”他看着炽言,“那就是想堂而皇之地插手这些吊死案。”
“本来就插手了。”炽言道,“三个死人,都是他们工程上的。”
“插手归插手。”老道摇头,“这回连佛门都拉下水,是要做给天下人看——‘冥册在他们手里’。”
他说着,忽然看向炽言:“司冥监点了咱观名,叫派‘一能通阴阳、能镇煞之士’去护法。”
“你打算派谁?”炽言问。
老道叹气:“你。”
炽言本没意外,只是握了一下袖中那卷帛书:“我去,是护法还是站台?”
“你自个儿拿主意。”老道道,“但有一点——”
他指了指北方:“他们要说‘修陵可安魂’,你要记得,你师父说过‘主陵不可启’。别被他们三言两语就哄了去。”
炽言点头:“我知道。”
老道犹豫了一瞬,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串略显陈旧的木珠递给她:“这是你师兄当年下北芒时带的,后来只珠串回来,人没回来。你手上那刀重,这串珠子轻,鬼上来了,你先给它看这个。”
炽言接过,木珠在掌心里微微一暖。
“放心。”她把珠串绕在腕上,“鬼要是听不懂,我再跟它讲刀理。”
广慈寺内,钟声刚歇。
清宛从经堂出来,刚卸下手里的木鱼,就被首座叫住。
“司冥监那边下了帖子。”首座递给她一封信,“请本寺派一人,与道家、儒家一同赴广场‘安魂大祭’。”
清宛垂眸:“首座要去?”
“老衲这几日腿脚不好。”首座笑,笑意里却有一点疲惫,“他们点的是……你。”
清宛愣了一瞬:“我?”
“你生得和善,念经也稳。”首座道,“去那儿,不是和人争高下,只是把佛说一遍。”
他顿了顿,“记得——劝人少作业,而不是替人遮业。”
清宛心里一凛,合十行礼。
“弟子明白。”
她离开经堂时,顺手把一卷旧经抱在怀里。经卷封皮已经磨得发白,没有署名,只写着两个小小的字——“度亡”。
三日转眼而过。
广慈寺前的广场,从未这么热闹过。
司冥监与太守府在广场中央搭了一个高台,台上铺着红绫,摆着香案、铜鼎、一口小钟。钟旁边立着三张案几,分别铺着青、黄、白三色布:青案上摆了几卷经书,白案上放着几张奏疏和名册,黄案上堆着符纸、桃木剑、罗盘。
台下一侧,是差役划出来的“百姓听讲区”,另一侧是专门给各家官员、富户留的座席。最靠前的位置,用围栏隔出一块方寸大的“祭魂台”。
台上摆着三个小小的木牌。
木牌上,只写着三个字:
“某吏”“某工”“某役”。
连姓氏都没有。
王劫生混在人群边缘,一身粗布衣裳,戴着一顶破草帽,把脸遮去大半。她手里提着一只篮子,篮里是几串糖葫芦,看着与普通卖糖人的一样。
当然,没人会知道,她篮底那层糖葫芦下面,压着的是一块叠得很小的山势图,旁边还缝了一个扁扁的布袋——里面有三枚镇墓钉。
“糖葫芦——”她懒洋洋地拖长声吆喝,顺手把一串递给旁边两个挤得脸都变形的孩子,“看祭祀看饿了,啃一口,提提神。”
孩子眼睛一亮,接过就咬,嘴里含糊不清:“姐姐,你也来看鬼?”
“看鬼?”王劫生笑,“鬼有这么好看?”
“我娘说,今儿吊死鬼要来认错。”孩子认真道,“还有大官来帮鬼说话。”
“帮鬼说话?”她笑意淡了些,“那你娘听谁说的?”
“说书先生。”孩子咬得满嘴都是糖,“他说今儿有个大人,什么‘司冥监少卿’,最懂鬼。”
“哦。”王劫生声音拉长了一点,“那我倒该看看,他懂鬼,还是懂人。”
她脚下挪了挪,把自己卡在一块墙角阴影里,既能看清台上,又不易被人注意。
钟声响了三下。
台上的祭司宣礼官高声喊:“有请太守大人,有请司冥监少卿葛大人!”
人群轰然一动。
一身素色朝服的太守缓步上台,面色端肃。紧随其后走上来的,是一位穿朝服却不戴乌纱的中年男子,身形瘦削,目光温和,嘴角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他不佩刀,也不拿笏,只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竹简。
宣礼官嘴里“葛大人”“少卿”的喊声,把他身份宣得明明白白。
“这位便是司冥监之少卿葛无咎大人。”有人在下面小声说,“听说就是他管帝陵、管冥册。”
“管死人?”另一个人打个冷战,“那他写谁活谁死不就一句话?”
“胡说什么,”前者压低嗓子,“他只是记,不是判。”
“记错了呢?”
没人敢接这一句。
台上,葛无咎拱手向四方行了个礼,笑道:“诸君不必拘礼,今日之事,乃为抚百姓之心,慰三位殉工之魂。原只是太守大人设祭,奈何无才无德之人职司冥事,被推出来说两句,实不敢当。”
他话里几下自谦,把自己放在“被推出来”的位置,语气又不卑不亢,听得底下人暗暗点头。
“儒、道、佛三家代表何在?”他转头,笑着看向三案几。
白案前,一名身着儒服的中年文士起身,躬身拱手:“下官某某,受命代言礼制。”
青案前,炽言站在云观主身侧,身后挂着清虚观的小幡。她并非代表道门发言之人,只是护法,却被许多目光打量——毕竟一个女子站在这位置,不常见。
她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目光只轻轻扫过黄案上的那些符纸和桃木剑,心里记下其中几个符的结构:与巫牢、郡守墓下那些歪符有几分相似,却更工整。
白案第三侧,清宛从众僧中走出,轻轻合十:
“贫尼清宛,奉寺命前来。”
她穿着素色僧衣,头上青丝剃尽,面容清秀,眼底却有一点淡淡的倦色。她站在案前,双手合十,低头念了一句佛号,声音不高,却在这闹哄哄的广场上泛起一层极轻的回响。
“好一个‘贫尼’。”王劫生在墙角看着,嘴角一抽,“这寺里贫的是经书,不是她。”
葛无咎笑着向三方略作一揖:“今日吊死三人,皆涉陵工。民间传言不一,有言鬼索命者,有言地脉反噬者,有言人心不足者。三位各有所长,可否先为在座百姓,说一说,究竟何为‘冥’,何为‘因果’?”
他话一转,竟像是请三人来讲学。
先开口的是那位儒者。
儒者拱手道:“依《礼记》所载,‘礼者,敬而已矣’。生者有礼,死者亦有礼。帝王将相,得其位者,死当有陵,有谥,有祠,以示万世。凡人有祖坟,有牌位,有香火,以寄情思。”
他扫视台下众人:“若礼废矣,名不正、分不安,则人死不得其所,魂无所归。近来几起吊死案,罪不在于修陵,而在于修陵之礼有缺——贪墨、偷工、减料,甚至挪用冥物。此等之人,死不足惜。”
他指了指那三个写着“某吏”“某工”“某役”的小木牌:“这三位,平日怕也不清白。今遭冥报,正当以此为戒。然其家中老小无辜,本官以为,当加祭其祖,修其坟,让其冥名有所归。”
此番话一出口,下面不少人频频点头。
“说得有理。”有人窃窃道,“我们哪敢挖坟?怕的就是死后没牌位可去。”
也有人小声嘀咕:“什么都推到‘礼’上,好像有钱修坟的就不是人。”
王劫生在墙角打了个呵欠。
“说得顺耳。”她心里道,“可怎么没一句提‘无名的’?”
吊死三人,连姓都没写,就成了“为礼所惩的反面教材”。上面的人要他们站在“礼”的对面,这会儿又拿来祭。
真方便。
葛无咎微微颔首:“礼官之言,重在一‘名’。有名者可记,可祭。无名者,则易被遗忘。”
他这一句,似是附和,又像不经意地提了一把。
清宛微微抬眼。
她知道这一类说法,说惯了的人,很容易把“无名”当成自然法则。
她向前一步,合十道:“贫尼愚见,人之死,因果不尽在礼。”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
“有人死于刀兵,有人死于疾病,有人死于荒歉……世间苦事,多如牛毛。今日本城吊死三人,身涉陵工,心涉贪墨与否,贫尼不敢妄判。然乱葬岗中,为人柱所埋者何其多?纸人阵中,被钉在人偶之上的冤魂,又何其多?”
她眼睛轻轻掠向台下某个角落。
王劫生心里一凛:“这小尼姑看过多少东西?”
清宛继续道:“夺人性命,作人柱、做人偶,以其魂为灯,以其命为砖,此等恶业,难道只因‘礼有缺’?”
她顿了顿,轻轻笑了一下,却一点不见快意:
“礼,可以补。业,须偿。”
台下有人低声念起佛号,似是被她这一句戳中心事。
葛无咎笑容不变:“大师此言,诚属正理。度亡之法,贵在劝人懈恶。”
他转向青案那边:“不知道家高人,有何见教?”
云观主本该自己上前,却咳了两声,拱手道:“贫道年老,气不济,不能高声,与几位大人争讲,只敢在旁立个幡。”
他往旁边一指:“这是我门下弟子炽言,平日下墓除祟,此番奉命护法。”
炽言原本只是站在一旁,此刻被点名,只得向前一步。
数百双眼睛一下子都落在她身上。
有惊讶,有好奇,也有轻蔑:一个女子站在道门幡下,腰间还挂着刀,不像道士,更像镖师。
炽言对这些目光置若罔闻,只对着台前合了合拳,声音不高,却透得出去:
“贫道不善言,只说所见。”
她顿了顿:
“这几日乱葬岗,人柱多,冥渠乱。郡守墓纸人阵,乱用镇墓钉。吊死三人,脚下有阴水,自乱葬岗渠中来。贫道不知谁该负责,只知这几样,全是人做的。”
她看了一眼那三个写着“某吏”“某工”“某役”的牌位:
“他们死,或因为贪、或因为蠢,都与他们曾挖过哪块土、碰过哪根钉有关。鬼不挑人,阵挑人。阵谁布的,钉谁拆的,渠谁开的,才是根。”
这几句话说得直白,没什么花巧,却比儒者那一通“礼不礼”的绕口令来得更扎耳。
台下有几个穿着工袍的工匠,忍不住点了点头。
“是啊。”他们低声道,“我们挖的是他们叫挖的坑。”
葛无咎笑了一笑:“炽言女侠之言,倒像是为这些人分辩。”
“我不分辩。”炽言道,“谁该死谁不该死,我不判。我只判刀下的东西该不该砍。”
她抬起头,目光略略掠过葛无咎:“有人把乱葬岗的路接到北芒,有人从帝陵拆钉到郡守墓,这些,我觉得该砍。”
场面一时安静了一瞬。
太守脸上笑意有点挂不住。
葛无咎倒是笑得更温和:“女侠好胆识。只是世道之事,并非一砍了之可解。”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案上的竹简:
“帝陵之设,原是为国祚、为社稷。镇墓之钉,本为安帝魂、不扰民。乱葬岗人柱,虽然可恶,却也是有人为了‘固大阵’自作主张。如今凶事频发,正是告诫我们,该由正途来整饬此事,而非任由歪路横行。”
他话锋一转,看向台下:
“民间冥契、黑市镇物,乱作一团,若不由官家收束,久之,谁还敬礼?谁还信佛?谁还畏鬼神?”
话里几下,轻巧地把“乱葬岗人柱”“黑市镇物”与“需要官家整饬”接在了一起。
“所以,”他说,“司冥监此番愿出头,不是要多管闲事,只是替汉家帝陵、替百姓阴阳之安,做一件应做之事——修陵、正冥册。”
“帝陵有四,”他顿了顿,笑意不减,“或有‘高陵有四五’之说,不妄论。”
王劫生在墙角听见这一句,手指在篮沿上轻轻一敲。
“又提这句。”她心里冷笑,“你们这些识字的,真爱拿诗人挡枪。”
葛无咎的目光在台下缓缓掠过。
那一瞬,他的视线似乎停在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戴草帽的卖糖葫芦的小贩微微低了低头。
他的视线只停了半息,便收回去,像是从人群中抽走了一根线,放回竹简上。
“今日请三家来。”他笑道,“非为争个高低,只为共祭三魂。”
他回身,走到那三个写着“某吏”“某工”“某役”的木牌前,双手扶了扶,正正其位:
“他们身涉陵工,死于吊索。有人说是‘鬼索命’,有人说是‘礼反噬’,有人说是‘阵失控’。无咎以为,他们也不过是棋子。今日,我们给他们一个名——”
他提笔,在每一个牌位背后各写了一个小小的姓氏。
只有姓,没有名。
“从此,他们在冥册上,至少不再是‘某’。”他道,“至于他们做过的事,该记的,该罚的,自有冥司照看。”
他这一手,在台下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给他们写姓?”
“司冥监真是替死鬼说话。”
“有名总比没名好。”
站在青案前的清宛,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只写姓。”她心里道,“名呢?名是他们的,还是别人的?”
下一刻,祭礼正式开始。
儒者宣读吊死三人的“罪”和“功”,道士焚符镇四方,清宛与僧众在一旁低声念经,求愿“众苦得渡”。
在这三层声音叠加之中,广场上的风渐起。
一开始只是在幡角打绕,后来,连香火的烟都被吹得斜斜,向着北边飘去。
炽言的皮肤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
她能感觉到,一股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被牵引到祭魂台下——不仅仅是那三吊死鬼的残魂,还有围观百姓心里那一点点恐惧与好奇,也被一并拉扯着,拧成一股绞。
那股东西在脚下聚拢,像水又不像水,慢慢往香案下方的石板缝里钻。
石板底下,有阵。
王劫生在墙角,手里竹签轻轻一敲篮沿,节奏比广场上的诵经慢半拍。
她蹲得低,视线却没离开祭魂台的位置。
眼尖的人会发现,台子下那几块石板,在香火最旺的时候,颜色略微暗了一暗,仿佛被什么浸湿。
“聚魂。”她心里道,“葛无咎,你不止来讲理,还来收货。”
清宛也觉出不对。
念经的过程中,某一瞬间,她那串念珠忽然一紧,仿佛有只手从地下抓住了珠线的一头,想借她这条“佛门路”往上钻。
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趁无人注意时,指尖悄悄一转,把那一颗忽然发热的珠子从串上滑了下来。
珠子滑落桌面,轻轻一滚,正好滚到那三个木牌之一的脚下。
那一瞬间,脚下那股往聚魂阵里冲的“力”,稍稍偏了一寸,细微得几乎不可觉。
偏出的那一寸,有一丝极淡的白气顺着佛珠、顺着她指间那一点温度,往上飘。
那丝白气极细,像是一条快断的线。
炽言看见了。
她握刀的手指微微一紧。
葛无咎也看见了。
他的目光掠过案面,落在那颗滚到木牌脚下的佛珠上,唇角笑意更深了一点。
“佛家也要分一杯羹?”他在心里说。
他并不阻止。
那一丝白气太少,对他要做的“阵”几乎无害。反而让他看清了一个点——
广慈寺这位年轻的女尼,不是来给他帮腔的。
祭礼将尽之时,他举起手来,轻轻一按。
“止。”
锣声一响,诵经、焚符、宣礼都停了。
广场上的风忽然一收。
就在这一收的空隙里,三条模糊的人影,突然出现在祭魂台北侧。
那三条影子悬在半空,姿态与那三具吊死尸一模一样:脖颈青紫,绳索勒痕鲜明,手脚僵直,头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扭向北边。
他们的眼睛,黑洞洞地望向北方天际——北芒所在。
广场上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有人腿一软,“咚”地一声坐在地上,有妇人捂着孩子眼睛,却忍不住自己先看。
“吊死鬼——”
惊叫声刚起,葛无咎已经抬手,冲那三条影子微微一拱:
“诸位辛苦。今日礼成,地脉当平,冥名当正。你等之债,有账可记,有处可归。”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似有若无地划了几笔。
那三条影子轻轻一晃,悬着的身影慢慢淡下去,最后像被风卷的云一样,一丝丝被脚下的石板“吸”了进去。
石缝边缘略微发黑,随即恢复原状。
台下一片“葛大人法力高强”的窃窃私语。
有人恍然:“吊死鬼真是来‘认罪’。”
也有人觉得心安:“有大人管,我们只管好好活着。”
王劫生在墙角轻轻啐了一口:“认你个头。”
她知道,刚才那一下,“管”住的不是鬼,而是路。
那三条影子往北看的那一眼,被葛无咎用手一压,硬生生拐进了他脚下那座看不见的“冥城”。
清宛收回目光,低低念了一句佛号,指尖微微发凉。
刚刚那一丝她“拨”上来的白气,并没完全逃开,只是被葛无咎那一“按”,匆匆散了。
“他把路修得太整齐。”她心里道,“死的走得比活的还规矩。”
大祭散去。
官员们各自回衙,僧道各自散回寺观,百姓则一边议论一边往家走。
“今天真开眼界。”
“以后别接陵工的活了,说不定哪天就吊自个儿家梁上去了。”
“葛大人说了,凡事要走官路。以后有阴阳不顺的,都该报司冥监。”
“你家烧纸那点小事也报他?”
“谁知道呢?”
广慈寺后院的花木间,一条僻静的小径,香火气淡了许多。
清宛抱着经册,正准备回寮房,忽然看见拐角处有两道人影。
一高一瘦,一冷一痞。
炽言背着刀,靠在一株老槐树下,脸上还残着一点在人群里压着的烦意。王劫生则蹲在廊下的台阶上,手里转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小木签,嘴里叼着根草,神情看似散漫,眼神却极亮。
清宛脚步一顿,笑了笑:“两位也来‘听经’?”
“来的时候是听经。”王劫生道,“散的时候是看戏。”
清宛不怪她嘴毒,只轻轻合十:“刚才你们,在乱葬岗那边动过手。”
这句话不是问,是陈述。
炽言直起身来:“你怎么知道。”
“业气轻了些。”清宛道,“原本从那边涌来的味道,今晨起薄了一点。”
她顿了顿,看向王劫生的手腕:“你身上带着棺气。”
王劫生本能把袖子往下一拉,随即笑了笑:“你这眼,也挺毒。”
清宛摇头:“不是毒,是看得多了。”
她压低声音:“小心些。今日台上那位……”她指的是葛无咎,“已经看到你们了。”
炽言目光一凛。
“他刚才扫台下,一眼扫到你藏着的那角。”清宛道,“也扫到你。”
她说的“你”,显然是包括两人。
“他要什么?”王劫生问。
“他要让一切死者都有‘位’,无论是帝陵还是乱葬岗。”清宛说,“只是这‘位’,不是死者自己挑的。”
她将怀里的经册抱紧了一些,苦笑:“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世道,连死都分三六九等。”
炽言道:“他刚才,在脚下布了阵。”
“是。”清宛点头,“他顺手把吊死三人的路,挪了一挪。”
“挪到哪儿?”
“到他那本册子上。”清宛说,“以后有人查这三条命,只会看到‘殉工’两个字。”
王劫生在小木签头上刻的那几刀,忽然停了。
“那乱葬岗那几几十条命呢?”她问。
“连册子都没有。”清宛道,“佛家说‘念即有名’,你今夜给他们立了几块瓦片,其实已经比那些被写进冥契的人,多得多。”
她朝两人合十:
“多谢。”
王劫生被她这一拜弄得有点不自在:“我们只是顺手。”
炽言却直直受了这一拜,沉声道:“以后乱葬岗那边,再有动静,你也会知道?”
“我会念。”清宛道,“念经的人多,听的人也多。只是……”她抬眼看向北方天际那块压得极低的云,“有些地方,经声传不过去。”
“比如北芒。”王劫生接了一句。
清宛笑了笑:“比如北芒。”
三人静了一瞬。
广慈寺后院的风吹过竹林,叶子窸窣。
王劫生把那根小木签往怀里一插,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今天说书的怎么编葛无咎。”
炽言看了她一眼:“今晚别去乱葬岗。”
“我又不是天天往那儿跑。”王劫生道,“我今晚去黑市。”
清宛道:“黑市那条街下面……”
“我知道。”王劫生截了她的话头,“纸人、镇钉、冥契。”
她咧嘴一笑,笑得不太好看:“他们既然敢写‘工三十七号接北芒’,我总得去问一问,工一到三十六号接了哪儿。”
炽言只说:“我跟你。”
清宛看着这两个一前一后走出寺门的背影,忽然想到经里的那句话:
“同缘共业,或沉或浮。”
不知道是沉,是浮。
她轻轻翻开怀里的那卷旧经,在扉页上,笔迹早已模糊,只剩一句话勉强可辨:
“愿有一日,死者不再被人随意安放。”
她抬头看向北芒天际,合十低语了一句: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