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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九章 吊死鬼索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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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西,一条叫“平安巷”的小胡同,这几天一点也不平安。
巷子尽头,挂着“福寿全堂”招牌的一户人家门前,挤满了人。有人踩着石阶探头,有人踮着脚扒窗,有胆小的躲在后头,只敢伸长脖子往前瞅一眼。
堂屋里,一具尸体吊在横梁下。
那人穿着打褶长衫,腰间束带还系得很规整,像是刚从衙门回来的小吏,一忙完就匆匆上吊似的。
只是——
他的脚不是悬空的。
脚尖踏在凳子边沿,双腿僵直,脚面绷得死紧。绳子从屋梁中间垂下,绕过他脖子,再从背后斜斜拉到屋角的一根木柱上,最后打了个极死的结。
看着,倒更像某种“精确计算过的勒杀”,而不是随便找条绳一套的自尽。
最怪的是他的头。
脖子被绳子勒得一圈青紫,头却被硬生生“扳”向北,眼珠翻白,瞳孔上翻,死死瞪着堂屋北墙。这姿势看久了,让人浑身汗毛直立。
“你们看,他那眼直勾勾的,跟谁吵架呢?”有人压低声音道。
“听说这已经是这三天里的第三个了。”另一个人悄声回,“头一位吊在衙门后厢,第二个吊在城外工棚,这个就吊自己家里。”
“都是做什么的?”
“听说都沾了修陵的工程……嘘,官爷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往两边退开一条路。
炽言提着刀鞘,夹在两名差役之间走进院子。
她没穿斗篷,只穿了件利落的青色短打,袖口挽到臂弯,露出线条分明的前臂。腰间那柄刀沉沉挂着,走路时刀鞘偶尔轻撞,发出极轻的“嗒嗒”。
“炽姑娘,这边。”县丞模样的人迎上来,脸上堆着一脸陪笑,“劳烦你又跑一趟。”
“又?”炽言皱眉。
“前两个你不在城里,是别的道门弟子去看的。”县丞低声道,“都说是吊死鬼索命,可又看不出是什么鬼。上头催得紧,说这事牵扯‘修陵’,不能乱传。”
他压低声线,“司冥监那边,也打探了好几回口风。”
炽言点点头,没有多应,径直进了堂屋。
尸体在她眼中并不算新奇,她见过更离奇的死法。但这具尸体有几个地方,一眼便能看出不对。
她先看脚。
那双脚尖还搭在凳子上,凳子歪斜着,像是被人踢开又被某股力拉回了一半,硬生生卡在“够不够着地”的微妙位置。
脚踝皮肉上有一圈细细的擦痕,像曾挣扎试图踢翻凳子,却被人从背后抓住脚腕。
接着她看手。
双手垂在身侧,手指蜷着,指尖死死抓着衣襟。指节之间有细小的红印,像缠过什么东西,又在死前拼命掰开。
最后,她看口。
县丞尴尬地咳了一声:“姑娘,得得罪一下死者了。”
炽言点点头,从袖里取出一块干净手帕,披在小吏的嘴上,伸手按住下巴,轻轻一掰。
死者的下颌骨僵硬,发出“咔”的一声明显的轻响。
嘴缝稍稍露开一线。
她用手指捻住手帕边缘,小心地挑了一下,指尖碰到一物,冰凉而坚硬。
一枚极小的铜钉,静静地夹在死者舌下。
钉尖朝里,钉头朝外。
若不是死前有人刻意塞进去,根本不可能有这姿势。
天空阴了一下,堂屋里光线黯了黯。
炽言将那枚钉子拨出来,连同手帕一起握在掌中,鼻尖轻轻一动。
味道熟悉极了。
“镇墓钉。”她低声道。
县丞的笑容僵了一瞬:“姑娘怎么也认得?”
“昨儿郊外郡守墓里,也有这种东西。”炽言夹着那枚钉子,指尖缓缓摩挲,“只不过,钉在死人胸口,这一枚,塞在死人嘴里。”
“都是死人嘛。”县丞硬挤出点笑,“差不多。”
炽言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你当我瞎”的意思太明显,县丞只好讪讪闭嘴。
“尸体发现时,是什么时候?”她问。
“一更后。”县丞回想,“他娘子夜里起夜,见堂屋灯还亮着,过来喊人,结果——”
他说到一半,打了个哆嗦。
“前两个呢?”炽言又问。
“一个在三更,一个在五更前后,全是大半夜。”县丞道,“有一点最怪——”
他压低声音:“这三个死人的人头,都是朝北。”
堂屋北墙方向,是城外北芒所在。
炽言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她绕尸体转了一圈,半蹲在地上,用指背轻轻触了触死者脚下那一小滩浅浅的水迹。
屋里不该有水。
可尸体脚尖下的那一小圈地,却明显湿了一圈。水不多,只有薄薄一层,却冰得反常。
“这几日都是晴天,地上哪来的水?”她问。
“谁知道。”县丞一摊手,“有人说是吊死鬼脚下滴下来的‘冤水’。”
炽言没理这句。
她把那一圈水的位置、宽度、方向都在心里记下,又抬头看了一眼堂屋北墙。
北墙上挂着一幅陈旧的中堂画,画的是一只仙鹤立在松树上,旁边题了几行“清风高节”的字。仙鹤的眼睛被时间熏得有些发黄,此刻却似乎正好对着那具尸体的瞪视方向。
“死者之前做什么事?”她起身,“有没有和最近修陵、迁坟有关?”
县丞苦着脸:“姑娘,一问就是问到根上。”
他压低声线,“这位是工部底下一小吏,前几个月被抽去协管‘城西营建’——名义上是修仓、修渠,实际上谁都知道,营的是陵。”
“前两个呢?”炽言问。
“一位是负责运灰石料的小头儿,一位是杂役头子。”县丞道,“都是在同一处工程上吃饭的。”
“你把那处工程的位置画给我。”炽言道。
县丞犹豫了一下。
“上头说那是秘工。”他道,“没批示前,不好随便……”
话没说完,他看见炽言不动声色地把那枚小小的镇墓钉在指间夹了一夹。
极细的刻纹在她指尖划过,她那双眼里那一点冷意被火光一映,亮出一点杀气。
县丞赶紧噤声,认命似的从袖里摸出一根树枝,在堂屋地上匆匆画了个简略图。
“姑、姑娘,这只是个模糊的地势。”他慌忙道,“具体的,你得自己看。”
地上那几笔虽然潦草,方位却清楚:城西数十里,有一处原本属于乱坟岗和废地交界之地,如今被平出一大片空地,打上白灰记号,四周竖起木桩,正是“修陵工地”的模样。
炽言看了一眼,便记在了心里。
她将那枚镇墓钉收好,退到堂外。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有人小声说:
“这几日吊死的三个,听说都跟城外那处‘大工程’有关。”
“传说那是要建第五座什么……哎,别说了,天打雷劈。”
“高陵有四五,高陵有四五……”一个半醉不醒的汉子靠着门柱,嘴里迷迷糊糊哼着茶馆里最爱说的那句诗,旁边人忙捂住他嘴。
炽言在台阶上停了一瞬。
“高陵有四五。”她心里默了一遍。
那行字她在玄真子留下的旧纸上见过,在司冥监的帛书边缘见过,在帷幔上残存的一角也见过。
如今,连醉汉嘴里都在念。
“再放下去,这一串死人,也会被写成一句诗。”她心里泛起一丝烦躁,“写成‘修陵殉者’,连名字都剩不下。”
她抬头,远远看了一眼城楼外北边那条黑压压的山影。
那地方,云压得比别处低。
同一时刻,城东一间破屋里,王劫生正躺在床板上,看着屋顶一块被水渍染得奇形怪状的天花板发呆。
她昨晚跟着炽言从巫牢里折腾出来,一路回家,连夜把身上的泥灰、血渍胡乱洗干净,倒头就睡。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又被街上的吵闹声吵醒。
吵的是命案。
她翻了个身,把枕头下面那只小匣子抽出来,推开一条缝,确认里面的银票还好好躺着,才关上。手指往旁边一摸,摸到那只装着镇墓钉的小布囊。
布囊里三枚钉子安安静静地碰在一起,发出一点极轻的“叮当”。
她把布囊摇了摇,又塞回去,懒洋洋地起身。
屋外平常做买卖的吆喝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一阵压低却兴奋的议论。
“又吊死一个。”
“第三个了吧?”
“全和修陵有关。我说这城里以后谁还敢动坟?”
王劫生洗了把脸,随意扎了个头发结,披上那件旧斗篷,推门出去了。
刚一出门,她就被对面茶摊的伙计招手喊住:
“王娘子,听说没?城西又吊死一个!”
“听见了。”她随口应了一声,“你们茶摊快成报馆了。”
“我们这儿消息灵。”伙计得意,“这回吊死的是个小吏,在衙门里当差的,听说前阵子常往城外跑。”
“不用说,跟修陵有关。”王劫生道,“嘴里塞了什么?铜钱还是纸条?”
“你怎么知道?”伙计瞪大眼,“听说他嘴里塞了个小小的铜钉子呢!衙门来了个女道士,把那钉子掏出来,插袖里就走了。”
“女道士?”王劫生手指停了一下,“腰里挂刀?”
“对对对!”伙计比划,“长得凶巴巴的。”
王劫生忍不住笑:“你怕是喜欢人家凶巴巴。那不是道士,是做镖的。”
“那可有意思了。”伙计摇头晃脑,“一边是修陵的,一边是盗墓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提刀的——啧啧,比说书的说的还热闹。”
“嘴别太碎,小心哪天被拿去写冥契。”王劫生叼着一块刚买的烧饼,含糊不清地丢下一句,转身往城西去了。
她不打算直接往命案现场凑——那种地方,差役和司冥监的人一堆,脸生的人一露头,就得被盘问半天。她绕得远一点,从巷子、屋脊,慢慢靠近西城边缘。
有些味道,远远就闻得出来。
死人的味、纸灰的味、镇墓钉的味。
还有——阴水的味。
她在一处屋顶上蹲下,远远看着那条人挤成一团的小巷,耳朵竖着,不漏过底下飘上来的每一句话。
“都是朝北吊的。”
“听说脚底下都有水。”
“嘴里那个钉子,像不像那年从北芒开出来的那些‘皇陵小钉’?”
“嘘,别乱讲。”
她眯起眼。
“脚底下有水。”她想起郡守墓下那一圈被她烧得乱七八糟的纸灰,纸灰里夹着晾不干的湿意。
乱葬岗的坑底也总是湿的。那股湿气,不像是普通雨水积的,而是从地下渗上来。
“冥渠。”她想。
水往低处流,阴气也往低处走。可总有人把原本该顺着山势、顺着河脉流走的东西拦下来,从一个坑挪到另一个坑。
她从屋顶找了个脚点,跳下去,落到一条没人的窄巷里,顺着墙根一路摸到刚才尸体所在的那户人家的后墙。
后墙下有一块被踩得发亮的青砖,砖缝里湿了一圈。
她弯腰,用指背轻轻点了一下那圈湿痕。
冰凉、带一点泥腥和纸灰味。
和昨夜在郡守墓下摸到的,一模一样。
她沿着墙根往北走,边走边点——一共点了七八处,湿痕慢慢变淡,最后在某个转角处消失不见。
可她心里知道,这股湿意并没真的消失。
它往下走了。
她蹲在那处转角,手指在墙根轻轻挖了一下,挖到一小截被踩碎的纸片和一粒极细小的铜绿颗粒。
纸片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点被烧过的边。铜绿颗粒则是镇墓钉头上常见的那种旧铜锈。
“钉子被人拿走了。”她想。
她本以为那枚钉只有作阵的人在乎,现在看来,拆阵的人也盯着。
是昨夜那位腰里挂刀的女镖客?还是黑市那帮专收钉的?还是司冥监自己的手?
她从怀里摸出自己暗中留的那三枚钉子,用指尖一一捻了捻。
纹路一样,刻文一样。
“你们这是四面撒网呢,还是只冲着北芒那一处?”她在心里问一群看不见的“你们”。
小巷里忽然刮起一股风。
那风不大,却冷得奇怪,从地缝里钻出来,带着一点哭笑不分的味道。
“你闻到了没有?”有人在她身后不远处说。
声音生硬,带着一点笑,笑意却冷。
王劫生心头一紧,回头。
炽言提着刀鞘站在巷口,半边身子还在阳光里,半边已经被巷子的影子吞了进去。
她走路的声音极轻,却并不掩饰自己。
“我还以为你只在墓里巡逻。”王劫生攥紧了手里的布囊,懒洋洋地开口,“没想到你白天也出来巡街。”
“吊死一个。”炽言道,“又闻到你昨夜那种味儿。”
“你鼻子真好。”王劫生笑,“要不要我给你找个狗绳拴着,带你去乱葬岗闻个够?”
“用不着你带。”炽言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指尖那一点湿痕上,“冥渠。”
她竟然直接说出了这个字。
王劫生挑眉:“你也知道这词?”
“师父说过。”炽言道,“乱葬岗底下有一条条阴水沟,从各个角落往一个地方收。有人割了几条,接到别的阵上。”
“比如接到郡守墓,接到城外工地。”王劫生接着说,“现在又接到这几位吊死鬼的脚底下。”
炽言点头:“接到北芒去。”
两人对视,谁都没有笑。
街那头的吵闹声隔着一堵墙传过来,听不清他们在说“吊死鬼索命”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打算怎么办?”王劫生问,“去给那几位吊死的人烧纸,还是去把冥渠掘断?”
“能断?”炽言反问。
“断一截,转个弯。”王劫生耸肩,“总得有人给这些水换条路走,不至于都被拉去给一座没名字的高陵打工。”
炽言握了握刀柄,忽然道:“今晚,城外乱葬岗。”
“你请客?”王劫生笑得眼角弯了弯,“我带路。”
“你带路,我挡鬼。”炽言道,“人柱的事,得先看一眼。”
乱葬岗。
这两个字一落,巷子里的风似乎更冷了一些。
墙角那一点湿痕被风一点点吹干,留下一圈暗得快看不见的痕迹。
往下看,那圈印子的位置和方向,隐约指着城外同一个地方。
王劫生用脚尖在那圈印子上轻轻碾了一下。
“吊死鬼索命?不。”她在心里说,“是被卖去做纸人的、做人柱的,翻回来要债。”
她抬头看向炽言,笑意不深不浅:
“走吧,刀客。今儿晚上,我们去挖一挖,你们道门口口声声念的‘超度’,到底能不能超过那帮写冥契的狗官。”
炽言没回话,只“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既是应她,也是应了自己心里那句“师命”:北芒主陵不可启。
若有人已经从四面八方挖渠接过去,那“不启”的话,就得换一种意思——
不是不动,而是别让他们随便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