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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冥契账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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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慈寺的钟声还在城里晃悠,黑市那条街已经悄悄关了一半门。
纸扎铺的红灯笼照例挂着,只是灯芯剪得短了,灯光比往日昏了一层。门口的纸人、纸马都收了进去,只留两挂黄纸钱在风里抖。
王劫生在街口停了一瞬。
炽言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手自然地搭在刀柄上。夜色里,那柄刀的轮廓比人更醒目。
“你一个卖棺材纸扎的地方,今晚比广慈寺还早关门。”王劫生咂舌,“不太对。”
“今日白天,台上提了他们。”炽言道,“有风吹过去,躲一躲也正常。”
“正好。”王劫生扯了扯嘴角,“关门打狗,方便些。”
她绕到铺子侧面,从那条熟悉的小巷子钻进去。巷子里一样的潮,一样的霉,只是多了一点淡淡的药味——有人刚撒过石灰,掩盖血腥。
后院那道门仍旧虚掩着,只是门框边多了一道斜斜的刀痕,像是谁烦躁地在这儿一劈,顺手留的记号。
王劫生伸手敲了三下:“轻、重、轻。”
里头静了一会儿,才有人把木栓勾开一条缝。
是老七。
他脸比往常更瘦些,眼眶有青色,见到她那一刻笑都僵硬:“哟,王娘子,真日夜不歇啊。”
“今儿没生意?我走。”王劫生嘴上说着,脚已经挤进门槛里。
老七侧了侧身,让她进来,顺手把门带上,声音压得比往常更低:“有点风,就关一关。”
“什么风?”王劫生一边走一边问。
“葛大人的风呗。”老七苦笑,“你以为三教论冥,他只在台上说话?台底下派了多少人到这条街上,你算算。”
王劫生哼了一声:“你这买卖,本来就踩他脚面。”
“踩得久了,总以为他瞎。”老七耸肩,“谁知道这回他眼珠子转到咱这儿来了。”
说着,他带她往下走。
地下厅里的蓝白牛角灯还亮着,只是比上次少了两盏。摊位撤了一半,剩下的几个,全是有头有脸的老面孔,眼神各个提着。
黑布围出来的试货间还在,只是帘子垂得比以前更严,四角贴了新的镇符,黄纸还带着新鲜的墨香。
“你这儿也贴镇符?”王劫生瞥了一眼,“遮丑用?”
“衬点门面。”老七革了革嘴皮子,“让人看着像个正经地方。”
他把她领回自己那张桌子,手心往下压了一下:“今儿没什么好货,你要卖我也收,但问的事……”
“我不卖。”王劫生从袖里摸出一个叠得很小的包裹,扔在桌上,“我今儿来,是买。”
老七一愣:“买什么?”
“买消息。”王劫生笑,“工字一号到三十六号,都挖在哪儿。”
老七顿时变了脸色:“你疯了?”
“我又不让你当众念出来。”王劫生懒洋洋,“我给钱,你给我几个字,顶多把你脑子里那本账再抄一遍。”
“王娘子,这可不是玩笑。”老七压低声音,眼看要伸手把她的包裹推回去,“你知道这几日多少眼盯着我这一角?工字几个号你也敢问?”
“我不问,你就以为自己能一直站在这儿收货?”王劫生淡淡,“葛无咎今天在台上说的话,你一句没听?”
老七张了张嘴,苦笑:“我在底下听了一遍,晚上睡觉还得梦里再听一遍。”
“那你还装糊涂。”王劫生瞥了眼黑布里的方向,“他要把所有死人的路都接到他那本冥册上。你这儿卖的,是他拆下来的钉,写的,是他不要人知道的那部分。”
她凑近一点,声音压低:“等哪天他嫌你碍眼了,你连‘人柱’都不配当。”
老七脸上浮出一层细汗。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咬牙,“你一个盗墓的,管工字几号渠挖在哪儿做什么?”
“以后我要下哪儿挖坑,不提前看看下边是不是已经有人挖过?”王劫生冷笑,“我可不想有一天半夜摸下去,脚底下踩的是你这样的‘同道’。”
老七愣了下,随即苦笑:“你倒有良心。”
“良心值几个钱?”她在桌上点了点她带来的包裹,“我这里,银子真真切切。”
老七盯着那包裹。
他很清楚,里面的分量不会少。王劫生从来不拿一空手套来和他讲道理。
片刻,他咬牙,把包裹往袖里一揽:“这回你赌对了。”
他从桌下摸出一本比上次那本更薄的账册,封面连题目都没有,只用绳子草草一扎,翻开给她看。
纸上一行一行,写得极小:
“工一~工十二:西北边塞旧烽燧墓,试阴兵阵。”
“工十三~工二十:江南水下古塚,试水下冥渠。”
“工二十一~工三十六:洛阳周边、关中诸县乱葬岗,试人柱。”
“工三十七:洛阳西北乱葬岗,渠接北芒主陵侧。”
后面还有几行,墨色明显浅了些,像是刚写不久:
“工三十八:未定。”
“工三十九:未定。”
“工四十:未定。”
“这就是你要的。”老七苦笑,“你往哪儿看?”
王劫生手指落在“边塞旧烽燧墓”那一行:“这个。”
又落在“江南水下古塚”那一行:“这个。”
这些,恰好对应她计划中想去踩点的几处地方——原本是冲着“好货”去,现在看来,还有更大的局等着。
“你们还真是全国撒网。”她眯起眼,“水下试一次,边塞试一次,乱葬岗试一圈,最后一股脑儿往北芒倒。”
老七苦笑:“朝廷要修大阵,先得看哪儿漏风。漏大的,就补上;补不了的,就拿乱处做‘泄口’。我们这些做小的,只知道一小截。”
“葛无咎知道整本。”王劫生合上账册,“你把你的这一页给了我,他那本哪天查起账来,少了个对照。”
“你以为他会查我?”老七摇头,“他那本,写的是‘某年某月,某地殉工若干’,谁去对不对?”
他顿了顿,却又压低声音,像是怕自己这句话被冥府的谁听了去:
“他真要算账,也不是从工字头上查起。”
“从哪儿?”王劫生问。
老七目光飘了一下,飘向黑布之后那块阴影:
“从这些‘货’上查起。”
试货间里,隐约传来一声极压抑的哭声,被厚厚的布挡住,只剩一个模糊的尾音。
“你们这试货鬼。”炽言在不远处靠着柱子,低声对王劫生道,“不拔出来?”
“拔出来,你打算让它去哪儿?”王劫生反问。
她刚踏进地下厅,就闻见那股熟悉的气——乱葬岗坑底、纸人阵底、冥渠拐弯处都有的一种“混合味”。
炽言眯了眯眼:“至少别让它天天被拿来扎。”
她话音刚落,试货间那块黑布忽然轻轻鼓起一角,像是里面有什么蹭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阴气,从布缝里钻出来一点,朝这边试探。
炽言手已落在刀柄上。
“别在这儿动手。”老七神色惊惶,压低嗓子,“这两日有司冥监的人在上头看着,你们把这儿捅开,谁也跑不了。”
“你怕他们。”炽言道。
“我怕死。”老七很诚实,“我这把老骨头,撑到现在不容易。”
“没看出来你多老。”王劫生嘴上刻薄,心里却知道老七说的是真话——在这种地方转悠的人,能活到有皱纹,都是本事。
她拍了拍桌面的账册:“这本我借去看。你有意见?”
“借去还是抄一份?”老七叹气,“你拿了,回来时候,我可能连地下这条道都没了。”
“那你自个儿早些找条生路。”王劫生淡淡,“再拖下去,你迟早连个乱葬岗都排不上号。”
老七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把那薄薄的账册推向她:“你快走。”
她把账册叠成极小一块,塞进衣襟内侧一道暗袋里。
转身要走时,试货间里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
“砰——砰——”
像是有人用头用力撞墙。
黑布被里面的力量顶起一块弧度,又被挂在上头的镇符压了回去。符纸边缘“滋啦”一声裂开一点。
老七脸色一变:“今儿不试货,怎么又闹?”
里头传来一阵急促的低语,听不清字,只能听出是女人声线,带着窒息的嘶哑。
炽言目光一冷。
那声音,与那晚黑布后被扎针的惨叫,有几分相似。更与乱葬岗水沟里那一串咽不出来的“别填”极像。
她忍耐到这刻,终于没忍住,一步迈到黑布前,一把掀起一角。
老七几乎要扑过去拦,被她肩膀一撞,撞到一旁,整个人“噗通”坐在地上。
黑布一角掀起来的瞬间,一股阴凉几乎是带着风刀似的劈面扑来。
布后不过一丈见方的空间里,绑着一根木柱。
木柱上缚着一个人。
那人原本该穿着寿衣之类的东西,此刻却只披着一块被血浸透的白布。双手被绳子吊在头顶,脚尖勉强搭在地面。头发散乱遮着脸,脖子上绕着几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竟是绑在几张画好名字的黄纸符上。
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一个不同的名字。
“某户主”“某商”“某豪”“某官”。
纸被钉在木柱上,钉身穿纸入木,纸身微微发黑,有的地方烧过、有的地方被水泡过。
那被绑的人浑身青白交错,皮肉多处已经起了尸斑,却还没有完全僵硬。眼睛半睁,眼白里布满血丝,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低语:
“别……再……写了……”
黄纸上其中一张,写着的名字,正是今日吊死的小吏的姓氏。
有一张纸,写的是“工三十七”。
炽言眼睛一眯。
那绳子一头绕在这死人脖子上,一头绑在那张“工三十七”的纸上——活人作“试鬼”,连死后都要拿来给别人挡灾。
“这是你们‘试货鬼’?”她问老七。
老七脸色发青,嗓子发干:“王娘子,炽姑娘,你们别插这摊子……”
话没说完,那被绑的尸体忽然猛地抬头。
动作非人,像是有人从背后一把拎起她的头发。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在这一瞬间黑得发亮,直直盯向黑布外。
盯向王劫生。
“你——”
那声音破碎,但字极清。
她嘴唇开合着,舌头早已被咬断,发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挤出几个音:
“你……填……渠……”
王劫生肩膀一抖。
冥渠那夜,她确实把冤水掰了一半路。她知道那些淌上来的不甘会记她一笔,可没想到会这么快撞上一个能说话的。
尸体脖子上的绳子忽然绷紧。
那几张写着名字的黄纸“嗤啦”一声一齐裂开一半。裂口处渗出一点黑气,往上窜。
炽言脚下一踏,刀光一闪。
她并没有照尸体身上砍,而是看准绳子和黄纸交接的一处,一刀斩断。
绳断纸裂。
那具尸体整个人软下来,靠在木柱上,嘴里最后一口气像是被人从胸腔里挤出来,变成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还……名……”
眼里的黑光退去,剩下一片死水。
那几张黄纸被刀风带着,飘到半空,又被地下厅里乱窜的风撕成碎片。碎片没落地,就被从砖缝里冒出的阴气卷走,消失不见。
“你疯了?”老七几乎跳起来,“你在这儿砍绳子,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货!”
“谁的?”炽言问。
“司冥监的试鬼!”老七压低声音,双腿发软,“这几张纸,都是他们送来的名字,他要看这些‘契约’好不好用,你现在给他砍了线,你让我怎么活?”
王劫生却盯着那具瘫软下来的尸体的脖颈。
脖子下方,有一个极浅的刻痕,隐约能辨出两个字的残迹。
不是这个人的名字。
而是一个被用刀故意刮花的“姓”。
“她是谁之前,不重要了。”王劫生叹口气,“在他们眼里,她现在只是个‘试鬼’。”
炽言收刀,目光冷:“在我眼里,她只是个被你们绑来挨扎的死人。”
地下厅里的灯忽然一起晃了一晃。
有人低声喝道:“谁在闹?”
角落里,那几个还没撤摊的行脚客、术士、匠人纷纷收敛表情,假装只在看自家货物。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沉稳,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带着一点官场味。
老七脸上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来了。”他喉头滚了一下,小声道,“王娘子,炽姑娘,你们这回真是——”
“躲?”王劫生问。
“来不及。”炽言手按刀,“见。”
她抬头,正看见一个穿着儒服却没带冠饰的中年男子,从楼梯口一步一步下来。
灯光打在他的脸侧,照出一张温和、略微疲惫的面孔。眼角有几丝细纹,嘴角挂着一点淡淡的笑,看起来完全是个和蔼可亲的教书先生。
司冥监少卿,葛无咎。
他不急着看台中那一幕,只是微微扫了扫四周。
目光掠过炽言腰间那柄刀,又落在王劫生袖口那一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泥渍上——那泥色,和乱葬岗与郡守墓底的一样。
他像是毫不意外似的,笑了笑:
“地下湿重,王娘子、炽姑娘,果然也喜欢来这种地方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