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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司冥监之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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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湿冷,牛角灯的蓝白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洗得一色苍白。
葛无咎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脚尖在地上一点,鞋底沾了层细细的潮土。他似乎嫌弃,又似乎不在意,掏出帕子轻轻擦了擦鞋尖,抬眼打量四周。
“地下湿重,”他笑道,“王娘子、炽姑娘,果然也喜欢来这种地方散步。”
一句话,把两人的姓氏叫得明明白白。
老七腿都软了,差点再坐回地上。
王劫生却只是把竹签往袖子里一塞,懒洋洋笑了一下:“大人也喜欢?那咱们算同好。”
炽言半侧身,站在她前半步的位置,手按在刀柄上,目光稳稳地落在葛无咎肩头斜后那一点虚空——她不看眼,不看笑,只看“距离”。
葛无咎像是没见到她那一手,视线从两人身上掠过,又落到黑布间那根木柱、那具软倒在柱上的尸体。
他走过去几步,弯腰捡起地上一截被斩断的绳子,指尖一捻,绳股里的血渍沾了一丝到他指腹上。
“刀法利落,”他啧了一声,“落点也准——只断绳,不伤死人。”
他说“死人”两个字时,语气淡得像在说一块坏了的货物。
炽言的手没松。
“试鬼失手?”葛无咎回头看老七。
老七咧着嘴,勉强笑:“试……试到一半,绳子自己断了。”
“自己?”葛无咎挑眉,“那倒是个新说法。”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把那截绳子放在木柱旁,目光略略扫了下那具尸体脖颈下方那一圈被刀刮花的刻痕。
那里原本刻着一个姓,被人用力挖掉了一半,只剩几个看不清的“旁”。
“这是……”葛无咎像是随口问。
“旧货。”老七抢着道,“以前的,说是……说是姓什么的,后来客人嫌不吉利,让我们刮了重写。”
“重写?”葛无咎淡淡,“重写在纸上?”
他伸手,从柱子上一把扯下一截还没完全撕碎的黄纸。
那纸上写着“工三十七”。
下面原本还有一排小小的字,被刀风刮去一半,只剩“试”与“契”两个字的残笔。
葛无咎看了一眼,笑意不减:“工三十七,挺忙。”
老七嘴唇哆嗦了一下:“大、大人,这几张是……是您那边送来的名字,我们只是照吩咐试试镇物灵不灵。”
“灵不灵?”葛无咎轻声重复,像是在咂摸一盏茶的余味。
他忽然抬眼,看向炽言和王劫生。
“你们觉得呢?”他问,“灵?”
“灵不灵,”炽言道,“看鬼是不是被绑住了。”
“现在是被你们砍断了。”葛无咎笑,“看样子,鬼是松了,你们的心,紧了。”
他的目光落在炽言刀锋上:“炽姑娘这一刀,砍的是绳,是纸,还是那一行字?”
“砍的是手。”炽言冷声,“有人拿死人当试刀架,我不顺眼。”
“世上不顺眼的事多了。”葛无咎叹息,“若每一件都要用刀解,怕这把刀迟早要砍到自己身上来。”
他说着,又看向王劫生:“王娘子也爱管闲事?”
“我只管到我脚边。”王劫生道,“这位刚才扯了我一把,说了一句‘还名’,我就顺手替她把绳子砍了。大人若嫌我多事,下回让她扯别人去。”
那具尸体的嘴早合不上了,眼睛半睁半闭,看不出有什么“求”。
葛无咎看着那双死瞳,似笑非笑:“她想要的‘名’,未必是她自己的。”
王劫生眯了眯眼。
他慢慢直起身,抚了抚衣袖,像是刚从某间书房里走出来,不是在死人堆里。
“王娘子,”他柔声道,“郡守墓纸人阵,是你拆的?”
“你这话,”王劫生说道,“像是在夸我手艺。”
“的确不得不夸。”葛无咎道,“纸人阵本是歪门邪道之术,你拆得干净利落,把那位郡守的冥债原封不动还回乱葬岗,我省了一道手。”
王劫生笑:“那我还得向大人收工钱。”
“乱葬岗冥渠,”葛无咎接着说,“被人乱接乱挖,你填了一半,把部分冤气逼回原处,没再任其直冲北芒——此亦与司冥监本意相合。”
他话到这儿,换了个角度:“只是,你的手法略野。填得不好,容易破大阵。”
“你们那大阵,”王劫生淡淡,“本来也不该这么挖。”
葛无咎不恼,反而点头:“你看的多了。工三十七,接北芒主陵侧,你翻过那块中标的木头。”
王劫生心里一惊。
那块木头,是乱葬岗那夜,她亲手挖出来扔到边上的。
“你们在这条渠上动了手脚,”葛无咎继续道,“夜里那一阵‘阴风错乱’,司冥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不碍事,甚至还省了我一回清渠的功夫。”
“你不追?”炽言道。
“追什么?”葛无咎笑,“追你们替我填了个露口?追你们把几具本应该早该散的冤魂,留在了乱葬岗?”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始终带着笑意,声音不急不缓,像在和旧知叙旧。
可地下厅里所有人都憋着气,没人敢插话。
“那你今儿梁下亲自下来,”王劫生道,“总不只是为了夸我们手艺。”
“自然不是。”葛无咎转身,随手掀起试货间另一侧的一角地毯。
地毯下,是一方方整齐埋着的木匣。
木匣上都刻着号:工一、工二、工三……一直到工三十七。
每一只匣上,嵌着几枚镇墓钉的残片、一两张被用过的冥契残纸,还有一点从各地冥渠收来的“样品”——纸灰、泥、水、骨渣。
“这里,是洛阳一带近期冥事的缩影。”葛无咎说,“乱葬岗、郡守墓、吊死案、黑市冥契,全在其中。”
他回头看向两人:
“你们已经踩上了这些匣子里的大半地方,要么是去盗,要么是去救,要么是去填。与其背地里乱摸,不如光明正大地替我做一件事。”
“替你?”炽言冷笑。
“替这个城,也替北芒。”葛无咎微笑,“我手下的人,有的只懂阵图,不懂下墓;有的只懂纸笔,不懂血腥。你们——”
他目光在王劫生手腕那一圈若隐若现的符纹上扫过,又在炽言握刀的虎口那一圈薄茧上停了一瞬:
“算是天生‘在阴阳缝里走路的人’。”
“说好听了叫天生。”王劫生道,“说不好听,叫‘天煞’。”
“换个说法,”葛无咎笑,“你们做的事,不论初衷如何,结果目前为止,确实拦了几条别人乱伸的手。”
“你想让我们替你继续拦?”炽言问。
“我想让你们替我‘看一眼’。”葛无咎道,“有一处‘试验墓’,就在洛阳城北不远,是某位权贵自己挖的,偷用了帝陵旧钉,也挪了几条冥渠。司冥监照规矩,应当查封、拆阵。”
他顿了顿:“可近来北芒异动,帝陵工程紧,我不方便明着去拆他的墓。你们若肯去——”
“我们去,算你的手。”王劫生接道。
“不。”葛无咎摇头,“算你们的脚。”
他慢条斯理:“你们去,拆与不拆、救与不救、杀与不杀,我都不会对外宣。我们之间,只记一笔私账——你们替我省了这一回的麻烦,我替你们在别的地方,关上一只眼。”
“关哪只眼?”王劫生问。
“比如——”葛无咎笑得更温和了一点,“郡守墓下那块被你撬开的二重室,现在档案里写的是‘盗墓未遂,阵毁自燃’;乱葬岗一夜的地脉波动,记录成‘自然阴风异动’;黑市这一处试鬼绳断,我可写成‘术士失当,试验失败’。”
他看着老七:“你若听话,这条街还能多活几年。”
老七“扑通”一声跪下:“小的给大人当狗,当马。”
“狗马我用不上太多。”葛无咎淡淡,“我用得上‘钥匙’。”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炽言胸口那块被衣襟遮住的铜牌位置,又落在王劫生心口那一团折得极小的山势图所在。
炽言的手指在刀柄上收紧,青筋微起。
“你若要动人柱,”她冷冷道,“我砍你。”
“我从来没说过人柱是好事。”葛无咎道,“但在这世道里,有时候得先看谁在用,再决定砍不砍。”
他看着她:“你们刚才砍了这绳,就是在砍我的‘试鬼’。我没生气。”
“你心里生气。”王劫生道,“只是舍不得工具。”
“我舍不得的是‘线索’。”葛无咎轻轻叹气,“这具试鬼,原本可以告诉我,今天台上那三条吊死魂,还有哪些线没接上。”
他说话时,不着痕迹地捡起地上一小片撕碎的黄纸,塞进袖里。
“你们替她砍了一刀,”他看着两人,“她某种意义上,也‘还’了名。‘试鬼’这两个字,从此可以从她身上拿掉了。”
炽言沉声:“你嘴很会说。”
“嘴是用来讲理的。”葛无咎微笑。
王劫生忽然问:“大人,你手上那本册子——写不写我父亲的名?”
炽言侧头看了她一眼。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父亲”。
葛无咎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王某人当年之事,朝廷有案,司冥监有卷。”
他不惊不讶:“你要看?”
“你让我替你看那座试验墓,”王劫生道,“你总得拿点东西回礼。”
“你想太多。”葛无咎摇头,“不是回礼,是让你知道,你父亲当年在主陵工程里画过哪条线。你要是不想去那条线的尽头,这墓你就别去。”
“你是劝我远离。”王劫生笑,“还是在帮我点路?”
“都不是。”葛无咎说,“我只是不喜欢做赔本的买卖。”
他转身,对老七道:“这条街,从今日起,账本抄一份送司冥监。以后凡冥契、凡镇墓钉,须过我眼。你还敢再搞‘试鬼’这一套,我就把你写进工四十。”
老七脸色更白了:“大人饶命。”
“命是你自己的。”葛无咎没再看他,“我只管写。”
他说完这些,才重新看向王劫生与炽言:
“你们若不肯去试验墓,今日之事,就当我们彼此看个热闹。你们照样被人追着当盗墓贼,我照样在各地填冥渠。”
“若肯去——”他笑意又温和了一层,“三日后,城北西二十里,‘镇石堡’外,来见我手下的一个小吏。那处堡下,就是试验墓。”
“镇石堡?”王劫生在脑子里翻过洛阳北面的地图,“就是那座为镇河修的堡,前几年塌了一半,后来又不知怎地修好了?”
“修好了,”葛无咎道,“修的是上头。下头的东西,还没完。”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在两人身上扫过。
“你们有三日时间想。”他说,“三日后去也好,不去也好,北芒的风都不会停。”
说完,他像是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潮湿的地面,随手理了理衣袖,转身上楼。
脚步声渐远。
地下厅里,压着的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有人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有人开始收拾东西,打算这几天避一避。
老七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王娘子,你这回真把我送上锅了。”
“锅里是水还是汤,”王劫生道,“要看你自己怎么跳。”
她没再看那根木柱上的尸体,只把目光挪开。
炽言忽然问老七:“那几个‘工一到工三十六’的账,你还有。”
“不是在你手里吗?”老七唇干,“我那本给你了。”
“抄一份给我们。”炽言道。
老七欲哭无泪:“两位祖宗,我现在已经半只脚踏在工四十的边上了,你们还让我抄?”
王劫生笑:“你抄一份,我们没准哪天还能替你挡一道冤。”
老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炽言,最后还是认命一样叹了一声:“好歹让我多活两天。”
从黑市出来,夜已经深了。
街上灯笼尽数熄灭,只剩几家酒肆还在鬼吼。王劫生把斗篷帽檐压低,吹了个口哨:“司冥监的大人请我们下墓,你说,这算不算升官?”
“升什么官。”炽言道,“是把你往更深的坑里推。”
“坑底不本来就归我管?”王劫生笑,“区别是以前我自己挖,现在有人给我点了几处现成的。”
她顿了顿,又问:“你打算去不去?”
“你想去。”炽言道。
“不,你先说。”王劫生摇头,“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去,回来还得被你骂。”
“我去。”炽言很干脆。
王劫生愣了一下:“你不怕是调虎离山?”
“他既然知道我们多半会去,就不会在半路下手。”炽言说,“若真要动手,他在黑市那会儿就能把我们留下。”
“有道理。”王劫生点头,“那我也去。”
她笑笑,忽然抬手,拍了拍炽言的胳膊:“以后你再在乱葬岗、试鬼这些地方伸手,就先想想,有人还要抓着你手腕,把你拽回来。”
炽言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冷意还在,却多了一点别的什么——像是巫牢里那一线被硬生生拽回来的火,尚未熄灭。
“下回你再往冥渠里填泥,”她缓缓道,“也先想想,你脚边有人会拽你。”
王劫生“啧”了一声:“你这是在说,我拖你,你拖我?”
“共犯。”炽言道。
她用两个字,把这条路上多出来的那根绳子,说得很干脆。
王劫生笑得很开心:“行,共犯。”
她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炽言犹豫了一瞬,也伸出手。
两只手在昏暗的巷子口握了一下,随即分开。
夜风从北方吹来,带着一点远处山影的寒气。
北芒在那边。
再过三日,洛阳城北西二十里之外,“镇石堡”下的一座“试验墓”里,将会多两个不该出现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