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纸人索命 ...
-
脚一松绳,王劫生整个人轻巧地滑了下去。
靴底踩在地上时,她刻意弯了弯膝,卸去力道,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是火折的火光在这一瞬间晃了一晃,把四周那一圈纸人影子照得像水里摇的鬼脸。
这是个低矮的暗室,顶不过一人高,比上面的主墓室窄了一圈。地上薄薄一层水,混着香灰和泥,踩上去“嗒”一声,像是踩了谁的舌头。
火光一寸寸推开黑暗。
那些纸人就贴在她周围的墙上,密密匝匝,一张挨一张,仿佛只要多画一道线,就会相互压在一起。粗粗一数,少说也有近百张。
王劫生没急着动,先把背牢牢抵在离绳子最近的那一截墙边,保证退路在自己手边,然后才抬起火折,仔细打量最近的那几张。
纸料是好纸。不是街上买来随手糊灯笼的那种,而是掺了棉浆的细宣,纹路细密,摸上去不毛不滑。只是白得过头,不是正常纸的微黄,而带着一点灰白,像是久冻死人脸的颜色。
她戴着手套,一指轻轻一抬,掀起纸人裙摆下缘,指腹压到纸筋里的一点粗颗粒。
骨渣。
她心里“啧”了一声。
“舍不得买纸,就往里搀骨灰。”她低声自语,“这歪道士也真会攒本钱。”
纸身的墨也不对。按说画纸人,多半用的是廉价墨条,味道淡淡的,这几张的墨却有点腥,近鼻一闻,还有一丝铁锈味儿。
“墨里兑血?”她皱了皱鼻子,“还挺下本。”
她指尖顺着纸人轮廓往上,最终停在那枚钉子上。
比她小指甲还细一点的一枚铜钉,从纸人胸口中间笔直穿过,钉进土墙。钉头上细得几乎看不清的纹路在火光下闪了一下,像某种字,又像乱爬的虫腿。
王劫生眼睛很好,她把火折凑近一点,眯眼看了看。
“还有刻文。”她啧啧有声,“做纸人用的钉子都配刻字,你家郡守挺讲究。”
讲究不讲究先不说,肯花这个本钱的便不是一般人。
她没动钉子,先掐了一截纸人的边角下来,放在指间揉了揉,骨渣感更明显。再把手移到较下方,轻轻拍了拍纸人底缘。
纸身晃了晃。
那一圈纸人,仿佛彼此之间有某种看不见的联系,最近的几张也跟着微微抖了一抖,发出细细的“沙沙”声。那声音一响,整个暗室里所有纸面都似乎应声而动,轻微地颤了一颤。
仿佛有人在她周围屏住呼吸,一同抖了一下肩膀。
王劫生下意识想后退,背却抵在冷硬的土墙上,退无可退。
她静了片刻,仔细分辨。
刚刚那一抖之中,有极短的一瞬,角落里一张纸人的姿态似乎和旁的有点不同——别的纸人是双手合十或伏拜,那一张的手却微微张开,像是原本要伸出,却被生生扯了回去。
“啧。”她用火折远远照过去,那张纸人被其他遮住大半,看不真切,只隐隐能见胸口那枚钉比其它略大一圈。
“阵首。”她在心里给它取了个名字,“估摸着,老七要的,就是你身上的那一枚。”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估算了一下空间——若纸人纷纷脱壁,她的躲闪余地不大。
“好在你们还没醒。”她安抚自己似的嘀咕了一句,然后从靴筒里摸出一小截细绳,在腰间打了个结,把另一头套在那根往上通的绳子上。
这样一来,只要她往上一跳,腰间细绳一紧,就能顺势借力攀上去,不至于在慌乱中手滑掉下去。
做完这些,她抬腕看了看,一枚半旧的铜钱挂在手腕内侧,穿在细红线上,铜面上用她自己刻的刻痕标记了方位。
此刻铜面是一丝不苟地朝上,说明时辰刚过亥时稍许。
“还早。”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真正闹鬼的,是子时。”
她用火折迅速扫了一圈暗室,地角落里堆着几只破旧的小陶罐、散乱的纸灰和香烬。正对竖井的那一面墙下,堆着一层比其他地方厚的土,看起来有些突兀。
纸人都是贴墙站的,只有那一块墙,空了一小截。
“埋了东西。”她心道。
她挪着步,小心不碰到任何一张纸人,一点一点挪到那处土堆前,用铁铲轻轻刮了两下。
上面薄薄一层土下,是一面木板。
木板上画着几道粗糙的符,歪歪斜斜,倒是把某些正经道门的“镇煞符”抄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笔画偏多、偏少、偏短的地方到处都是。
“歪门邪道,连偷都偷不好。”她冷哼一声。
她没有立刻撬开木板,只心里记下——若子时纸人真闹起来,多半阵眼就在这块木板下。先让怪东西跳出来看一看是何路数,再动“阵眼”,不迟。
她往回退了几步,再次靠近竖井。
这回,她没有急着做别的,而是倚在墙边,掐灭了火折。
暗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上方棺台脚边那枚小铜牌仍在微微晃着,发出极轻的“叮叮”,那声音落在这个被纸包围的空间里,被折射成更细更碎的一串,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黑暗中,她缓缓闭上眼,静静听外头的动静。
远处,很远的地方,隐约能听到城楼更夫的梆子声,拖着音往空中散开。那声音在穿过山林、枯草、土丘之后,传到这墓底时,已经轻得像是在耳边拂过的一缕风。
“一更……”重重叩击声装模作样地敲到了她的心窝子上。
她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无声地数数——
第三声梆子敲完,就是亥末。
再过一盏茶功夫,就是子初。
那一盏茶的时间里,她安安静静地待在纸人阵中,竟出奇地没有任何异状。
纸人们就那样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像是一群在阴间排队的人,等着点名。空气中唯有水汽和纸味,渐渐凝成一股冻人的凉。
等到那最后一声更梆敲完,远远远远传来一个被拉长的吆喝:“子——更——”
那一瞬间,变化来了。
先是温度。
原本就不高的地底空气,忽然又往下落了几分。不是普通的冷,而像是有人将一碗冰水,沿着脊背自颈后浇下,一路顺着背骨往下淌。
王劫生的牙根不由自主地咬紧。
下一息,纸人们轻轻响了。
那不是她刚才故意去晃动时的那种“沙沙”,而是一种很均匀、很整齐的“窸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脚掌,悄无声息地从墙里迈出一步。
她睁开眼。
眼前仍是一片黑。
她不敢立刻点火,怕在这光火初亮的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盯个正着。索性顺着刚才记在心里的位置,往一旁挪了一点,背靠着另一截墙,尽量让自己不正对着竖井。
“叮——”
上方那枚小铜牌突然一下敲在井壁上,声音比刚才清脆许多。紧接着,是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在沿着竖井壁往上爬,又像是井口那边有人轻轻晃动了绳子。
不是她。
她下意识伸手握住了腰间绳子,确认它仍牢牢在自己掌中。那绳子却在这一瞬间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被另外一只手从上头拽了一拽。
她缓缓吸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声不至于过大。
“子时一到,阵动。”她在心里冷静地分析,“纸作载体,钉作阵眼,魂作燃料……那歪道主估计是想借这阵替郡守挡灾,结果用了不该用的魂。”
“挡灾挡过头了,就要命。”
四周的“窸窣”声渐渐近了。
她终于点了火。
火折一亮,眼前景象几乎令她下意识要骂出声来。
原本整整齐齐贴在墙上的纸人,此刻已经有将近一半“离了墙”。
所谓“离墙”,并不是说完全脱落在地,而是它们的脚底纸角仍黏在墙根,身体却从纸面上一寸寸“翻”了出来,像是一整片人形纸被从墙里抽出一大半,上半身悬空,下半身仍死死钉在原地。
那动作极慢,却极诡异。每一张纸人在翻动的时候,纸身都发出细微却扎耳的撕裂声。火光扫过时,那些原本空白的脸上,有几张已经鼓起一点肉感似的凸起,仿佛在纸背后有人正将五官顶出来。
最近的一张,离她不过一尺。
那纸人胸口的钉子在火光里冷冷发亮。它原本双手贴在腹前,此刻其中一只手已慢慢移到了胸口上方,像是有人在纸后摁着那张纸,硬要抬起它的手,让它朝外伸来。
王劫生本能往后一缩,背却撞在土墙上。下一瞬,她看到最靠近竖井的一张纸人,已经完全从墙上脱了出来——
它的脚底纸角仍粘着墙根,可整个人形纸已经“翻”过来,整个纸面朝着地面倒挂着,像是有人倒吊着一具尸体。
那张纸人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姿态,一点一点沿着墙根往她这边“爬”。
不是脚在爬,是纸身在地上“拖”。
纸边与地面摩擦,发出极细的“刷刷”声。每动一点,它胸口那枚铜钉就发出一点细不可闻的金属颤音,好像心跳。
“娘的。”王劫生低低骂了一声,“你们不老老实实替人挡灾,非得来索命,是吧?”
一个纸人朝她来了,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那一圈密密匝匝的纸影,此刻都开始了各自诡异的动作——有的缓慢、有的迅速,有的似乎还在挣扎,不愿离墙,有的则已经整张贴在地上拖行,像有人趴地上爬。
她不能等。
她左手紧勒着腰间的绳,右手从怀里抽出一小瓶油膏,一抹在火折末端,又抹在手中一条粗麻绳头上。然后她将火折往那粗绳上一点——火立刻沿着浸了油的纤维“咝”地窜开,在空气里甩出一串小小火星。
她把那条简易“火鞭”猛地一甩。
火光横扫过一排纸人,最近的几张一下子被点着,火舌卷起,舔上那些掺着骨灰与血墨的纸面。按理说,纸遇火就烧,可这一回,却并非那么简单——
“——啊!!!”
当第一张纸人被火团完整吞没的一刹那,一声尖锐的惨叫在那间暗室里炸开。
不是纸烧裂的声响,而是标准的人的惨叫,带着十足十的疼痛与惊慌。那声音不像郡守,不像男人,倒像是某个女人被火焚身时的嘶喊,撕心裂肺,却又被压得死死的,仿佛喉咙被捂住,只能漏出一半。
声音不是从火里来的,是从每一张纸背后、每一枚钉下、这整个暗室的每一个角落同时迸出。
王劫生眼皮一跳。
“冤魂作料。”
她咬紧后槽牙。
火势沿着麻绳蔓延,将半圈纸人并成一片明亮的火墙。被火烧到的纸人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像活物受伤那样剧烈地扭动——纸身抽搐、卷曲,甚至有几张竟从墙上猛地蹦开,半烧半黑、扭成奇形地扑向她。
她退无可退,只好一抬腿,一脚踹上最近那一张纸人的“胸口”。
那一脚踹实处,却硬得像踹到一块干裂的木板上,脚背隐隐发麻。纸人被这一脚踹回墙上,胸口那枚钉子“哗啦”一声,带着半截烧焦的纸一起被她踹飞。
钉子落地时,火光照出那枚钉身上的刻文——极细极细的篆体字,勉强能认出一个“镇”字头,后面笔画却扭曲成了一团。
钉子才一离身,那张纸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轰然塌成一团黑炭。空气里那股撕裂心肺的惨叫声也突兀地少了一半。
“果然。”她心里一冷,“钉子既是定身,也是定魂。”
脚下的水被火烤得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带着血腥与焦糊味儿,呛得人眼睛泛酸。火光跃动间,另一边还未被火烧到的纸人已经爬到了她脚边——
一只纸糊的“手”从火光外伸了进来,手指细细长长,指尖锋利如刀。那手精准地抓向她的脚踝,速度极快。
王劫生早有防备,腿一抬,那只纸手抓了个空,却在收手之际猛地一转,闪电般抓住了她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腕。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手腕上一凉,仿佛有冰冷的墨汁一口灌进皮肉里。
纸糊的“指甲”死死扣在她皮肤上,脂膜被硬生生抓破,疼痛顺着神经窜上来。然而更吓人的不是疼,而是——
那只纸手指尖下,墨迹像活物那样,正迅速从指尖爬进她的皮肤里。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腕上浮起一圈极细的符线——与纸人胸口那一枚铜钉上的刻文类似,却更细碎,更像被人草草抄写的简化版。
那工业似的冷意,简直要把她的指骨都冻断。
“滚!”
她低喝一声,强行压下几乎要缩手本能,用另一只手的短刀狠狠往那只纸手根部一斩。
刀入纸身,却不是切割纸张那种轻快的“哗啦”,而是像切进层层干皮、筋膜一样,带着沙哑的撕扯感。那只纸手终于断开,手掌仍扣在她手腕上,但纸身失了支撑,整张软软地瘫下去。
她顾不上剥掉那半截仍紧贴在自家手腕上的纸,抬眼往四周扫——纸人已经烧掉小半,剩下的那些,或多或少都有动作。尤其是那张她之前判断为“阵首”的纸人,此刻整个纸身已从墙里完全翻出,只在脚底一点连着墙根。
它没有脸,却在火光掠过的一瞬间,那张空白纸面上忽然隆起了几个突起——两个在应是眼睛的位置,一个在嘴的位置,还有一个在额心。只是尚未画出五官,就已经开始惊心。
“不能等它也动手。”王劫生几乎不用多想,便立刻做出了判断。
燃烧的纸人本身已暂时挡住一部分同伴的爬行路线,给她争取了一点宝贵的空隙。她借着火光,侧身一钻,从还未完全烧透的一张纸人胳膊边挤过去,一脚踏在之前记好的那块木板上。
脚下一沉,木板应声而裂。
木板下方,是一小撮被折成卷的黄纸符和几块沾着暗红色污渍的破布,下面压着一块掌心大小的黑石。
黑石上刻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符,看似“镇煞”,实则把“镇”的部首写成了“真”的样子,笔画颠倒。
“这就是你们的‘挡灾石’?”她冷笑一声。
不等黑石有任何反应,她已经伸手将那块石头连同压在下面的黄纸、血布一并拎了起来,往旁边的水坑里一摔。
石头落水的一瞬间,那些黄纸上的符文像是被水一泡,立刻晕散开,暗红色的血迹也化在水里,变成一团团晦暗的阴影。
暗室里那种压迫性的阴冷气息,在这一刻明显松了一松。
那些正朝她拖行的纸人,动作齐齐一滞,有的甚至在半空定住,像是被人按下了某个机关暂停键。火焰燃烧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纸灰簌簌落地,水面上冒出一串串不合常理的气泡,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水底挤出来,又被火舌舔回去。
惨叫声也变了。
先前那一道道像从地缝里钻出的女人哀嚎,此刻变成了低低的、杂乱的哭泣——男女老少都有,仿佛乱葬岗里一群人终于从绳套中挣脱出来,尚来不及欢呼,只会茫然地低声抽泣。
“好多魂。”王劫生胸口发闷。
她没时间细想,只抓紧了腰间绳索,猛地一拉,一脚蹬着井壁,整个人往上窜。
腰间那条细绳在关键时刻发挥了用处——她刚一跃起,身后就传来一片整齐的“嗤嗤”撕裂声,若她脚步慢一寸,怕是整条小腿都要被那些纸人抓住。
她冲到竖井中段时,手腕上一阵刺痛。
那截断下来的纸手仍紧紧贴在她皮肤上,指尖那几道墨色符纹已彻底“印”在她腕肌上,不再是外来的东西,而像是她自己的皮肤纹路。疼痛在血管里来回游走,冷得人几乎握不住绳子。
“欠下的,我慢慢跟你算。”她咬牙,把那截纸手硬生生从肉上撕了下来,连带着带走一圈血肉。
暗红的血花溅在井壁上,立刻被冻成一层细霜似的暗色痕迹。
终于,她的手碰到了上方墓室的地砖边缘。
她用力一撑,整个人从井口翻了出来,滚回棺台旁的空地上。余火还在,井下火光在她脚边投出一片跳动的红。
她顾不上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抓刚才那口被她撬开的青砖,把洞口掩回去。
砖块“砰”地重重扣在洞上。一瞬间,她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砖下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那块青砖之上,却被挡了回去。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极短的、压抑的“呜咽”,然后所有声音都被头顶棺盖和厚厚的土层死死压住。
墓室里重新归于沉寂。
只有她的呼吸声在黑暗中粗重地起伏。
她仰面躺了一会儿,直到胸口那股翻涌的反胃感稍稍压下,才撑着棺台边坐起来,抬起那只被纸人抓过的右手,借着微弱火光看了一眼。
手腕内侧,一圈极浅极浅的墨痕已经印了出来。
那不是普通的划伤,也不是被墨水染的颜色,而是某种符线嵌进肉里后留下的痕迹。线条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又恰好连成一圈,像是一个未完成的“锁”。
“倒霉。”她低声骂了一句。
这东西将来多半要找清宛那种人慢慢折腾,眼下先顾不了。
她喘息几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布袋,把自己事先准备的几根木楔子拿出来,两三下敲进那块青砖的边缘缝隙里,尽可能地把井口卡死——至少短时间内,下面那些还没烧干净的纸玩意儿不会再轻易爬上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回身,看向墓室中的棺。
棺木依旧黑亮,棱角分明,棺盖与棺身之间缝隙极窄,明显是匠人花了功夫合榫合出来的。棺前香案上的蜡烛早就燃尽,灰烬在她刚刚腾起的风里散了一地。
“郡守大人。”她靠在棺边,喘着气笑了一声,“你生前拿人命当纸玩意儿,死了也被人拿纸玩意儿堵在棺底,算是报应不爽。”
棺里一片寂静。
她也不指望真有回应。心里有数——刚才那阵,消耗的可不是郡守自己一人的“命格”。那些纸里封的大多是乱葬岗里被当材料抓来的冤魂。阵眼被她毁,纸身被她烧了,小郡守爱怎么躺就怎么躺去,暂时不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倒是那些铜钉——
她扭头看向脚边。
刚才踢飞的那几枚小小钉子,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棺台边的石地上。火光照着它们,露出一点古旧的铜绿与被烤热后微微发红的钉尖。
王劫生摸出自家的小布囊,用短刀轻巧地把这些钉子一个个拨进袋中——一共七枚,正好套在她手心里,份量不算重,却凉得异样。
她知道老七要的就是这些东西。但也很清楚,有些东西,别人的要与不要是一件事,她自个儿留不留,是另一件事。
她挑出其中三枚,凭感觉掂了掂,塞回小布囊,揣进怀里。剩下四枚则另装一袋,准备交货。
“谁去抄过谁的冢,一摸就知道。”她心想,“这纹路,不是一般小道士刻得出来的。”
她最后环顾了一圈,确认墓室里再无其他“有趣”的机关——不外乎几个廉价陪葬和一副画得潦草的“忠臣图”,便顺着自己先前的记号,沿着墓道原路退回。
走到那块假门槛前,她停了一下,看着那块留有刚才被她拆开的暗格痕迹的石板,忽然抬脚又往上狠踩了一脚。
门槛中空的那截木板发出“咔嚓”一声断裂。
“给后面的同道省点事。”她不知是在跟谁说话,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下回真要有人来扒你的冢,就别再跳你那破坑了。”
外头夜风一扑,灯火在她掌中又一次摇晃。
她跨出郡守墓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刚立不久的青石碑。碑文上那一串“清廉”“忠直”的赞辞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只剩下“某郡守之墓”几个大字,黑压压地压在白石上。
“也罢。”她拿出火折,远远地朝碑脚弹了一点未尽的火星,“你爱怎么被写,随你去。反正你棺底那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已经被我烧了。”
火星落在碑脚的泥地上,没点燃什么,只留下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痕迹。
风从墓前吹过,吹动山坡上的枯草,“沙沙”作响,听上去竟有几分像刚才那一屋子的纸人在墙上摩擦的声音。
王劫生裹紧了衣襟,转身顺山路往城中走去。
就在她离开之后很久,郡守墓下那被她烧成一片黑灰的纸堆之中,会有极细的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钻出,顺着墓底原本连接乱葬岗的那条细细“冥渠”,像一条游鱼般,朝着更北的方向游去。
游向北芒。
游向那座没有名字、却在山脊上悄悄隆起的大冢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