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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冥契与黑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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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洛阳上空还吊着一层未散的湿云。
城南那条卖棺材、纸扎、香烛的一长街,早早就热闹起来。店门口吊着的纸扎大人小孩、喜轿寿幡在风里一阵阵摇晃,脸上画的笑都是一模一样的,远远看着,活像一群排队等着下地的纸人。
王劫生缩在一件旧斗篷里,一手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麻布包,一手提着早市摊上买来的烧饼,边走边啃。
烧饼很硬,咬下去掉渣,芝麻少得可怜。她吃两口便没了胃口,随手把剩的一半塞进路旁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乞丐怀里。乞丐楞了一楞,抬头想说谢,她已经转身挤进了一家“祥和香烛铺”的门里。
门脸不大,柜面也和寻常没什么两样:红烛、黄纸、长命锁、寿衣、纸钱,堆得满满当当。就是掌柜的眼角细纹比一般人多几道,一看到她,笑得那叫一个殷勤:
“哎哟,这不是王娘子么?这么早?今儿香火好,您要给谁添?”
“给你添。”王劫生把麻布包往柜台上一撂,压低声音,“老七在不在?”
掌柜眼珠一转,笑意更深,压低声音道:“在在在,昨儿还说呢,王娘子脚快口快,是个利索人物。您里边请。”
他掀起柜台后面的半截帘子,露出一条狭窄的过道。
王劫生顺着那条过道往里,穿过一间堆满纸扎大屋的后堂——里头绑着纸人、纸马、纸房子,纸官纸仆,个个彩画鲜亮,和昨夜那些墓底阴森的白纸人简直两个世界。
她瞥了一眼,心里冷笑:一个是哄活人放心的,一个是折磨死人的。
后堂尽头是一道木门,看着旧,门上挂着个铜锁,铜锁却是假的。她抬手在门板上敲了三下,节奏轻重有致:“轻、重、轻。”
门内传来锁舌转动的声音,木门向里开出一条缝,露出老七那张长脸来。
“哎,我的祖宗。”老七把门一推到底,一把把她拉进去,“总算来了。”
门一关,外头香烛铺的光线立刻被隔绝,眼前是一个阴暗的地下楼梯口。
空气里,潮味、香灰味与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纠缠在一起。
“今儿下头人多,你可别乱看乱动。”老七嘟嘟囔囔,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下走,“最近风紧,有些货,见不得光。”
“你倒记得提醒我。”王劫生甩开他的手,自己踩着吱嘎作响的木阶梯往下走,“上回是谁说‘知道太多不好’来着?”
“嘴上说说,总要有人知道一点。”老七嘿嘿笑着,“不然王娘子哪肯接这活。”
楼梯转了两个弯,底下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厅。
和地上香烛铺的昏黄不同,这里点的是几盏蓝白色的牛角灯,光线冷冷,照得人脸色都有点发青。厅里摆着几排桌子,各式各样的东西码在上面——旧铜器、半截墓志、碎玉、断指粗的骨头串成的串子、画得怪里怪气的符纸……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在这些桌前讨价还价,有穿儒袍的,有道袍的,有光头披袈裟的,还有一看就是混镖局、赌坊出来的“大老粗”。
在最里面靠墙的一处,用黑布隔出一间小小“试货间”。黑布上画了一张粗糙的镇妖符,从外面看不清里头,只隐约听得见低低的人声。
王劫生眼睛略略一扫,没多停留,径直朝老七平日做生意的那张桌子走去。
老七赶紧跟上,边走边低声跟周围熟人打招呼:“借光、借光,自己人,自己人。”
到了桌边,王劫生把麻布包往上一扔。
布口一松,露出几块普通陪葬小件:两只刻工粗糙的玉佩,一只银镯子,一对看着还算扎实的青铜烛台,外加四枚用油纸包着的小钉子。
老七眼睛先落在银镯子上,手才要伸过去,就被她用筷子般细的手指头敲了一下。
“别动,先说钉子。”她淡淡道。
老七干笑一声,缩回手:“还是王娘子明白。”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油纸包,掂了掂,又压低声音:“别动,这东西……有人指名要,只要是真的,价钱好说。”
“真假?”王劫生不紧不慢,“你敢怀疑我的眼?”
“那可不是怀疑,是这玩意儿,来历都不一般。”老七搓着手,从袖里又掏出一只做工略精致的小盒,把那几枚钉子一样样倒进去。
盒底垫着一层细绒布,每多放进去一枚,那绒布就轻轻震动一下,像是底下藏着什么东西正对着这些钉子做出反应。
王劫生看了一眼,没问。
她从怀里又掏出一只小布囊,里面隐隐还能听到几枚金属轻轻碰撞的叮当。
那是她留给自己的。
“你这回只要四枚。”她笑眯眯,“至于郡守墓里到底有几枚,那就不是你该问的事了。”
老七笑得有点勉强:“自然自然。您肯给就是天大的人情。”
他把那小盒盖好,塞进自己的大袖深处,像是怕被谁看见似的。
然后才心安理得地把注意力分给桌上的银镯子和其他小件。
“这镯成色一般,工也俗,就当是打打底。”他随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又从桌下摸出一只破布口袋,往里塞了几锭碎银,推到她面前,“这是这回的定金加上上回一点尾款,您点点。”
王劫生懒得数,一手把银票抓起,大致瞄一眼票面数目,确认没太出格,便顺手塞进怀里。
“你家后头哪位舍得这么撒钱?”她随意问道,“单买几枚钉子,值当?”
老七眼珠转了转,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王娘子,以后就知道了。总之有人信这些玩意儿——说是从帝陵拆下来的旧镇物,身上沾过‘帝气’,拿来做点小手脚,比旁的都管用。”
“帝陵?”她眼神微微一闪,“哪座?”
“我哪知道?”老七耸耸肩,“上头拿货来的,没敢多问。他们说嘛——”他压低声音,语气故作高深,“北芒要大修陵了,老东西总得处理掉。总不能真全扔河里喂鱼。”
他话里“北芒”两个字说得很轻,却精准地敲在王劫生心上。
她忍不住笑了笑,似是戏谑:“修陵?是为谁?四位‘汉世主’还不够,要再加一位?”
老七被她这话吓得一激灵,连忙左右看了看,低声道:“王娘子,这种话可别乱说。”
“你怕什么?”她靠在椅背上,闲闲地夹起桌上的一颗花生丢进口里,“死人还能从土里爬出来掐你?”
“怕活人。”老七苦着脸,“你以为那些修陵的人都是清清白白?多少银子、多少命往里头埋,你我都算不上个屁。”
说话间,隔壁那处用黑布围起来的“试货间”里,突然传出一声闷哼。
紧接着,有人压低的嗓音在里头说道:“再来一张。”
“来了!”
一名身穿半旧道袍的小道士掀开黑布的一角走出来,手里夹着几张黄纸符。黄纸已经画好形,中央空白处写着几个人名。
那几个名字中,有一个端端正正的“某郡守夫人”。
王劫生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一顿。
小道士没注意到她眼神,径直走到黑布前,面不改色地举起黄纸,冲着里头轻声念了几句咒,随即将黄纸重重一拍,贴在了那面布上。
这一拍颇用力,布后隐约传出一点“噗”的声响,仿佛有什么被拍得一晃。
紧接着——
一声凄厉惨叫自布后炸起。
那惨叫声尖细,带着极重的恐惧与疼痛,明显是女子声线,与昨夜墓底那声“烧纸人”时听到的哀嚎竟然有几分相似。
几个围在外头看热闹的客人吸了口凉气,有人啧啧道:“这玩意儿厉害。”
还有人阴阳怪气地笑:“拿正房夫人压阵,你们也真舍得。”
小道士表情不变,从袖中掏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铁针,指尖一捻,那铁针仿佛被某种力牵引着,猛然穿过黄纸,扎进布后。
惨叫声陡然高了一度,然后戛然而止,剩下极轻极轻的喘息,像是有什么在垂死挣扎。
“看见没?”老七压低声音在王劫生耳边道,“这叫‘试货’。有人花钱要某种符、某种钉,他们就在这儿试,看看好不好使。”
“好不好使的。”王劫生淡淡道,“是看那布后头的人死得快不快?”
她没有走近,只远远看着那黄纸被铁针扎透,纸上的“某郡守夫人”几个字在灯光下隐隐晃了一晃,像是要从纸上掉下来,又强行粘住。
黑布后隐约有一个人影,一直缩在角落。刚才惨叫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影子不大,蜷缩着,抱膝蜷成一团,头发散乱垂下,看不清五官。只在此刻,似乎觉察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微抬了抬头。
一双模糊却极其怨毒的眼睛,透过布面的细微缝隙,直直望向王劫生这边。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后颈一凉。
火盆的光影摇晃,地下室本就不多的温度再度落了半分。
“这鬼哪儿来的?”她压低了嗓子。
“乱葬岗。”老七悄悄回复,“前阵子不是出了事?有一批‘人柱’被偷偷移走——全是殉葬替死的贫家小民。死得不明不白,怨气足得很。”
他晃了晃袖子:“正好给这儿当‘试货鬼’。”
“冥契呢?”有个穿青袍的儒生模样男子在旁边问道,“我那张契呢?”
“在这儿,在这儿。”掌柜笑嘻嘻从里间拿出一本厚账册,翻开一页,抽出一张写了几行小字的纸递给他。
王劫生余光扫去,瞥见那纸上端然写着:
“冥契一纸:
某人,某岁,某籍,本愿死后为某家护宅神,百年。”
下面还有一串小字,写着“价银若干,已付三成,余款死后添”。
“写得挺好看。”她在心里冷冷道,“死上加死。”
老七见她视线落在账本上,赶紧想挡。
可她手指比他动作还快,一下按在那本账册边缘上,往上一挑。
纸页翻开,露出一页又一页工工整整的登记:
“冥契一纸——某某,某宅护墓;
替身一批——山阴乱葬岗,冤魂五十七,已用三十;
镇墓钉若干——北芒某陵修缮拆余,存入库中;
人柱待运——十名,未满十五,送往……”
她眼睛倏地一眯。
“人柱待运”四个字下,写着一个她才刚在郡守墓附近乱葬岗上看到过的工程号。
那一行字像是被人重重刻了三遍,墨色深得发亮。
墨香、纸味、血腥、潮气,在这一刻一股脑往上涌,几乎熏得人作呕。
她指尖不动声色地在“人柱待运”那一行轻轻敲了敲,声音极轻,却引得老七后背冷汗直冒。
“这本帐好看。”她淡淡道,“不怕哪天落到不该看的人手里?”
“这本帐存这儿,谁敢动?”老七陪笑,眼神却有一瞬的不自然,“再说,咱干的是打零碎的,真正大头在别处。王娘子只用记住一条——你收钉、我给钱,彼此都不问别的。”
话虽这么说,他却下意识把账本往回一拽。
就是这一拽,那本本该沉甸甸的账册竟轻飘飘地被他带得“哗”地翻了一页。
这一页的标题,醒目地写着四个字:
“北芒主陵。”
下面几行字都被墨重重涂抹了一遍,看不清原字,只隐约可见“镇”“主”“五陵联”“供能”等几个残笔。
王劫生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极轻微地一缩。
老七也看到了这一页,脸色立刻变了,猛地合上账本,塞进柜台下面。
“看够了看够了!”他干笑,“咱们这些小喽啰的活儿,扯不上北芒那边的大——”
“我没说是你扯。”王劫生站直,收回手,笑意淡淡,“我就爱看这些歪七八糟的字画,养眼。”
她提起那只装了四枚钉子的小布袋,在掌中掂了掂,转身便走。
老七在后头喊:“王娘子,下回还有活儿,咱们再……”
“再说。”她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
出得地面,阳光一时有些刺眼。
她站在香烛铺门口,眯了眯眼,才适应从阴冷到温暖的转换。街上熙熙攘攘,卖纸马的吆喝声、挑水的脚步声、小孩的哭闹声、妇人的骂声……一齐涌进耳朵里,热闹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刚才地下室里的冷意,却还像一只手攥着她的心,松不开。
她把斗篷扎紧了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腕。
袖口下那圈原本颜色极浅的符纹,此刻在阳光里竟依稀有些隐隐发青。
刚才在地下见到那被镇在黑布后头的鬼影,帐册上那些“冥契”“人柱”的字眼,一一在她脑海里翻腾不休,像乱葬岗里伸出来的一只只手,不停往上抓。
手腕上,那圈符纹仿佛也受到某种呼应,隐隐作痛,像有一排极细的牙在里面一点点咬。
“别闹。”她握了握拳,低声对自己的手腕说,“我还没空搭理你。”
路人只当她手冷在搓手,并未多看一眼。
她顺着街道往自己租住的小院走去。街角一处茶摊上,说书先生高声念了一句:“北芒何垒垒——”,底下听客笑骂声一片,她脚步顿了一顿,终究没停。
回到小院,把门栓上,屋子里那点寒气立刻逼人。
这院子破得很,墙皮掉了一大片,屋顶瓦片也缺了几块,每逢下雨,总有几处滴水。好在院子偏僻,邻里不多管事,倒清净。
她把银票和碎银一一拿出来塞进床板下小匣子,又把装着那三枚没交出去的钉子的小布囊拿在手里。
那钉子在她掌心里静静躺着,冰凉如初。
她把布囊打开,倒出一枚,放在桌上,眯起眼看。
与地下黑市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不同,这枚钉子的做工极精致。钉身修长,钉头扁圆,其上刻着极细的符纹,几乎要用刀尖才能刻出那种程度的细腻。
符线盘旋交错,看似乱,实则有种说不出的秩序——与她父亲当年在废纸上随手画给她看的某些“帝陵机关图”上的线条,有几分相似。
只是,那些她熟悉的线条,是为了“防盗、防塌、防水”,而这钉子上的纹路,却显然是为了“定魂、聚煞、锁命”。
她指尖顺着那些细纹轻轻勾了一下。
指尖一触,钉身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火星烫到一般,微微一震。
同一时间,她手腕上的那圈符纹猛地一热。
不是刚才那种隐隐作痛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灼意的热,像是有人在皮下点了一圈细小火星,把那圈纹路一点一点从浅灰烙成了深青。
她“嘶”了一声,皱着眉把袖子撸起来。
手腕内侧那圈纹路,这会儿已经清晰得很——细细的线条密密相扣,恰好围成一个不完整的“锁”。锁的一侧仍旧断着,另一侧却比先前长了半分,延伸出几笔新线——与那钉子上的线条,竟有几分相似。
她看着看着,心里缓缓沉下去一点。
“沾上就不肯走了,是吧?”她自言自语,笑意却一点都不温和,“好,就当白捡了个‘鬼符’。”
她将那枚钉子重新塞回布囊里,将布囊放到自己桌上那张粗陋地形图旁边。
地形图是她前几日照着记忆画的北芒山势:四座帝陵的位置用红点标出,旁边那座“无碑孤冢”的方位则被她重重圈了三圈。
图边一角,被她贴了一小片从山上捡来的残纸——那一小片《七哀》残笺。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
她看着那行字,忽然伸手,从怀里又摸出今天在黑市看到的那本账册影像在脑海里,轻声补了一句:
“……人柱待运,镇墓钉拆余,冥契一纸。”
她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灰扑扑的屋顶,忽然有一种荒诞的感觉——
有人在上面写字,写生死,写忠奸,写功罪。有人在地下画阵,画符,画锁,画牢。纸上笔一抹,地下钉一插,一条命就这样被安排了去处。
那自己父亲呢?
自己这一身“盗墓贼”的名头呢?
她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桌面,骨节“嗒嗒”作响。
“你们拿死人写契约,我拿你们写的契约当线索。”她低声道,“总有一日,把这本帐翻个底朝天。”
话刚说完,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同于寻常路人的散乱,这脚步极稳,每一步落地的重量都刚刚好,既不太轻,也不太重。像是走惯了山路、又练过身法的武人。
脚步在她门前停了一瞬。
王劫生下意识侧过头,看向门缝。
门缝极窄,只能看见外头一丝光和一截影。
那影子挺拔,腰间垂着一抹暗色的东西,随着呼吸极轻微地起伏——看形状,像是一柄刀鞘。
刀鞘前端,有一点冷光从缝隙间滑进来,落在她桌上的镇墓钉上。
钉身微微一颤,似是与那缕冷光短暂碰了一下,又很快安静下来。
门外的人似乎也有点什么感觉,在门前略略停了两息,便又抬脚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
王劫生坐在桌旁,手指还停在那枚钉子的旁边,片刻没有动。
“好刀。”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道,“走路这么稳,腰上挂这么东西的人,要么是来杀人的,要么是来救人的。”
她眼里闪过一丝兴味,转瞬敛去。
“无论哪一种,以后多半都不消停。”
她把袖子放下,将那圈符纹重新藏进衣料之下。
手腕隐隐发热,仿佛在提醒她:你已经伸手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从此,便难以抽身。
窗外远处,城楼上敲起了正午的梆子。
“午——时——”
梆声震得人胸腔轻轻一颤。那震动一路顺着地面、墙梁,往更远的地方传去。
传到北芒。
传到那座无名的大冢之下。
那里,有什么在极深极深的地方听见了这一连串细小却不肯停下的骚动,缓缓地,从长眠中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