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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诗卷与残铜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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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云层被风慢慢刮开了一道缝,阳光从那缝里漏下来,在城墙、屋檐和晾在巷子里的破衣服上挨个打了个照面。
王劫生窝在自己那间破屋里,桌上摊着两样东西:
一张画得粗糙的北芒山势图。
一小片边缘参差的残纸。
山势图是她照着记忆扣出来的:北芒山脊一线,四座已有名有姓的帝陵用红点标出,山脚下洛水环绕的走势,用歪歪扭扭的线条画了出来。图上空了一大片,是她暂时还没搞清楚的地方——她用淡墨涂成一团影子,影子旁边写了三个字:
“无碑冢。”
残纸就压在这团影子上。
那是她在北芒山腰被砸了一脑门的那一页《七哀》残笺。上头那行“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的字迹,墨色已旧,纸却新奇得很,摸着不像流落多年的东西。
她用碗盛了点清水,把那片残纸放进去浸了浸。水面略微一颤,浑浊一点点散开,像是纸里渗出的旧尘。
她两根指头夹着纸角,轻轻提起来。纸比刚才柔软了些,原本干得发脆的边缘泛起一点毛,墨迹却不见散,反而在水汽的滋润下更显得清晰。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
她用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这几个字。
纸页下半截原本沾着一块暗红色的旧血,干得发黑。水一泡,那块血迹竟慢慢“活”了过来,颜色由暗转鲜,仿佛刚渗出来似的,一点点晕开,沿着纸筋往字边爬。
几息之间,原本干枯的一小片,变作一团淌开的血云,把“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这一行压得七零八落。
她忍耐着恶心,把纸翻了个面,看那血云会不会停。
血并不停,索性自己寻了路似的,沿着纤维溢开,最后在纸的一隅慢慢收拢,竟凝成几个极淡的笔划。
王劫生把纸凑近了一点。
那几笔并不规整,像是有人用指肚蘸着血在纸上胡乱划了一下,又被时间磨掉大半,只余几个断断续续的钩和点。若非她自小被迫认那些刻在石头上、碑上、棺盖上的古怪字,这会儿多半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盯着那几笔,脑子里却慢慢拼起一个模糊的轮廓。
“汉……主?”
那几笔像是“汉”字的半个“氵”和“又”,后面接了个“王”字缺了一撇的一半。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黑市账本上一闪而过的那几个被涂黑的字:北芒主陵。
纸张忽然一凉。
她指尖在纸上一触,那一团已经差不多干透的血痕像是被惊了一下,从她触碰之处往外一颤,剩下那点还未完全凝固的红色,像蜗牛缩壳一样,缩回那几个残笔里去。
“藏得倒勤快。”她低声道。
她把残纸摊在桌上,拿毛笔蘸着干墨,沿着那几个残笔试着勾了几下,将自己猜出来的笔画慢慢补全。补着补着,心里那点不确定慢慢稳了下来——
“汉世主。”
纸上的“汉世主”三个字,与诗句里的“皆云汉世主”,前呼后应。
地下的人被谁叫成“世主”,是活人说的;诗里的人写成“汉世主”,是读书人写的。诗可以删,史可以改,碑可以毁,可总得有人,在某个地方写过真实的名字。
她拿起残纸,小心地把它按在北芒山势图上那块被她涂成影子的空白上,轻轻抚平。
“汉世主。”她盯着那三个字,手指骨节在纸下慢慢敲了两下,“你欠了多少人的命债,才有资格被这样叫?”
她想起黑市上那张“冥契”——某某死后愿为某宅护墓百年。有人拿着契纸往鬼身上扎针,一针扎下去,布后头的人影惨叫一声。
又想起账册上那行“人柱待运”。那些连名字都没写在契上的孩子,死后连哭一声的权利都没有,就被画成长长的一条黑杠,归在“待运”二字名下。
这世上有人死得光明正大,有人死得稀里糊涂。光明正大的那群,人给立碑、史给记名,还要再在冥册上写一遍,三翻五次都怕忘了。稀里糊涂那群,连个字都没有,只能挤成纸人、挤进钉子、挤进乱葬岗底下的泥里。
她手腕隐隐一痛,刚要分心看那圈符纹,桌上的残纸忽然被一阵风掀了一下。
屋子里并没什么风。
窗纸被她自己糊过,比外头那条街上大多数人家的还结实。门也闩上了,缝里只透得进一点光。
那风像是从底下钻上来的。
残纸角轻轻翘起一丝,又落下;再翘起一点,又落下。像是有人在桌底伸手,隔着几寸木板一点一点将它顶起来。
她把手伸过去,按在纸的另一侧。
纸下的那一股力量顿了一顿,没再往上拱,但也没立刻散开,像是和她对着干似的。
两股力一上一下,隔着薄薄一张纸,僵持了一瞬。
王劫生忽然勾了勾嘴角。
“你要是想找人说话。”她慢条斯理,“我这儿不收白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埋的,你又埋了谁。”
话一出口,桌下那点微不可察的顶力竟真像听懂了一样,缓缓退开了一寸。
厚厚的木板当然不会说话,但她眼前这半张纸,却在这一瞬间像是终于被某只手彻底推了出来,啪地一声完全翻了个面。
背面本空白无字,这会儿却多了一点墨痕。
一横一竖。
“王”字。
墨迹很浅,却实打实地就在纸上,形状歪歪扭扭,像是用极钝的笔头在极坏的纸上划出来的。
那一笔一画,和昨夜在乱葬岗下、脚底踩出的那个倒写在纸人的“王”字,几乎一模一样。
她愣了一瞬,随即笑了笑。
“会写字。”她轻声道,“那你倒不算最蠢的那一群。”
手腕上的那圈符纹又开始微微发热。
她把手腕翻过来,连同残纸一起放在桌上。
符纹和纸上那一个“王”字彼此相对,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影子叠在了一起。桌上没有风,纸却极缓极轻地摆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细线,从纸中伸出来,轻轻刮过她手腕上的皮。
她抬手,一掌将残纸拍回那团北芒山的阴影上,低声道:“行了,别缠着我。我没空给你一个个超度。”
那隐约的触感才算散去。
她把纸摊开晾在一旁,任由上头的墨和血痕慢慢干透。手腕上的热度一点点褪去,符纹又重新隐在肤色中,不注意看几乎不会发现。
外头天色慢慢晚下来,巷子里吵闹了一阵子,渐渐安静。隔壁有人煮饭,炊烟味儿从墙缝里溜进来,混着湿泥味和旧木头味,构成一股说不上好闻却很“活人”的气息。
王劫生忽然觉得有点困,打了个呵欠,竟在桌边趴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的某个下午。
那天父亲抱着一沓画得乱七八糟的草图,牢骚满腹地坐在小院里,嘴里骂着“朝中那帮拿钱不办事的蠢货”,手上却仍认真地改着某条密道的坡度和方位。
“小劫,过来。”父亲用煞风景的茶碗压着那些草图,把她叫过去,“你说,这条路要是塌了,上头那位睡觉会不会被砸醒?”
她那时还小,只觉得图上的线条像蛇,棺材像盒子,地下的暗道像迷宫。她用小小的手指着图上那条特别长、特别曲折的线,认真地说:“会。”
父亲笑,摸了摸她的头:
“你倒比那些穿官袍的有眼力些。”
然后他伸手,在那条线的某个地方画了一个小小的“钉”字,旁边写了几笔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鬼画符。
梦境一晃,纸上的线条变成了现在桌上的北芒山势图,那一个个“钉”字全落在四座帝陵和那座被她圈成影子的“无碑冢”附近。
她正要问些什么,梦就碎了。
夜色已经罩下来,屋里昏暗一片。
王劫生睁开眼,先伸手去摸火折。点亮之后,她在昏黄的光里看了一眼桌上的残纸——那一抹“王”字已经干透,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皮下那圈符纹无甚变化,只是在她手指按上去的一瞬间,微微颤了一下,像是在提醒她:“我在。”
“知道。”她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你再闹,我就把你当劣质纹身割了。”
说完,她站起身,把那张山势图整齐折好,把残纸夹在里面,塞进怀里的内袋里,靠近心口的地方。
“汉世主。”她低声嘀咕,“你欠的帐,我有空慢慢算。”
门外忽然有细微的脚步声晃了晃。
与白日里那种来往行人不同,这脚步很轻,却极有节奏,每一步落下的距离都差不许多。听着不像是巷子里那帮游手好闲的酒鬼,倒像是某个每天跑马带刀的人,临到下马了也改不了步子里的劲儿。
她不由自主地竖了竖耳朵。
脚步在她门前停了一瞬,似乎迟疑,该不该敲这道旧门板。
她握着火折,望向门缝。烛火在气流里微微摇摆,门缝那边透进一点暗暗的影。
影子高,高过一般女子,将近普通男子的高度。腰侧微微鼓起,那里挂着的东西沉,晃动时带出极轻极轻的金属撞击声,被木门削了一层,却仍听得出是刀鞘或环扣之类。
刀气很重。
王劫生指尖在火折柄上轻轻一转,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这几日自己得罪过的人名单。
“不会这么快吧?”她自嘲似的一笑,“昨天才帮你们销赃,今天就上门抓我?”
门外的影子没有伸手来拍门。
只停了停,像是在仔细听屋里有没有人的呼吸,又像是在分辨这墙里透出来的,是常人的油烟气,还是别的什么阴气。
片刻之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走远了。
火光映在门板上,门面老旧的木纹上,有几道浅浅的刀痕——不像是刚才的时候刻的,倒像是很多年前就有的旧伤,被人来来回回摸过许多回。
王劫生眨了眨眼,耸耸肩,把火折吹灭。
“好刀。”她在黑暗里轻声道,“以后有机会,得看看,是不是也会插人墓板。”
洛阳西城,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里,夜色已经落了大半。
观门半掩,门口老槐树上的风铃被风吹得丁丁当当地响。檐下挂着的灯笼摇晃着,把“清虚观”三个字投在地上,晃成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影。
一个披着斗篷的高挑身影推门而入。
斗篷下露出一截利落的裤管和被磨得泛白的靴尖,腰间那柄重刀安安稳稳挂着,刀鞘前端仍有一点雨水未干。她进门时顺手把斗篷一拢,把身上的寒气挡在门外。
“回来了?”门旁案几后头,一名须发斑白的老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柄刀上,“外头可有什么不净的东西跟进来?”
“有股味道。”女子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来,眼神清冷,眉峰压得低低的,“不过被我避开了。”
她姓炽,名言。
乱世里活下来的人,很少会给自己起这么直白的名字。她是别人捡来的,名字也是别人给的——玄真子从乱葬岗里把她扒出来时,说“这孩子命里一把火,不烧干净点什么,她就活不长”,于是起了个“炽言”。
很多年过去,这个名字用起来也顺手了。
“什么味?”老道又问。
炽言想了想:“纸灰、香灰、墓土,还有一点……契约的味道。”
老道皱了皱眉:“又是那帮在地下乱画冥契、卖人柱的?”
“黑市那条街下面。”炽言很干脆,“一间香烛铺的后院,下去就是。”
老道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世道。”
他看了她一眼:“你没进去。”
“没。”炽言道,“那不是我该管的。要管,也得是上头的人点头。”
老道苦笑:“上头的人?上头的人只会盖印,不会下墓。”
他说着,忽然想起自己把她叫回来的正事,便从桌上抽出一卷薄薄的帛书,递给她:“说到上头,这不刚来一封。”
炽言接过来,展开。
帛书上盖着司冥监的印信。
那印章她认得——这些年来,凡是和“陵、墓、鬼、祭”有关的大案子,多半绕不开这个衙门。玄真子死前也曾把她叫到病床前,指着窗外北方的方向,说:“以后,北芒要动,你若闻到风,不必理他们怎么喊你,只记一句——主陵不可启。”
炽言目光一寸寸往下移。
帛书上写着:
“近闻洛阳城南、北芒一带,有人擅动旧冢、乱挖墓道,致使地脉不宁,冤魂四起。今特命清虚观派得力弟子一人,协助司冥监查清此事,擒拿为首之人。”
后面列了一串线索,写着城南某郡守墓、乱葬岗、黑市,以及一个大致的画像——
“女,年二十余,身形消瘦,行走轻快,惯用绳索、铁签,下墓技巧熟练。”
炽言看完,抬起眼:“盗墓贼?”
“摸金一类。”老道道,“你师父当年还说,世上真正守墓的人,不在官府、不在司冥监,也不全在我们这种看门道观里。”他叹口气,“在那些摸金校尉、发丘中郎、搬山卸岭的身上。”
“守?”炽言皱眉,“他们是盗。”
“盗的是什么?”老道反问,“盗尸骨?盗金玉?还是盗那些本来就不该盖的东西?”
炽言沉默。
老道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包着旧布的小东西,递给她:“你也不是不知,上头那帮人动的是哪座山。”
布被展开,一块残破的铜牌躺在炽言掌心里。
铜牌不过巴掌大,边角缺了一角,被岁月磨得发暗。上头刻着几个极小的篆字,大半被磨蚀,勉强还能看出“汉”“主”二字的轮廓。
这块铜牌是她从懂事起就戴在身上的。
玄真子说,是从她被丢进乱葬坑的那堆烂布里捡出来的。
她一直习惯把铜牌贴身挂着,平时不露在外。
此刻铜牌在她掌心里躺了一会儿,竟慢慢温了起来。
不是被她体温传染的那种温,而是仿佛在回应什么呼唤,从铜心里透出的,缓慢而固执的一点暖。
“你刚才,从哪儿回来?”老道问。
“城南。”炽言把铜牌合回手心,指节收紧,“经过一条巷子,墙里的阴气不对。有纸、钉子,还有刚从乱葬岗里拔出来的东西味道。”
“没进去,是对的。”老道的视线落在那块铜牌上,眉头皱得更深,“你这身子,本就一半阳气一半阴气,离那种地方太近,不是好事。”
炽言“嗯”了一声。
她很清楚自己的问题——体质畸异,靠玄真子这半辈子一点一点调养,才勉强活到现在。每回下墓,回来都是一身冷汗和阴风,得靠几个大太阳底下晒个两三天,才不至于被那些“看不见的手”拖着往下走。
但现在帛书摆在眼前。
“你打算怎么办?”老道问。
“去看。”炽言把帛书卷起,塞进袖中。
“上头让你‘协助司冥监’,”老道提醒,“不是让你一个人乱闯。”
炽言想了想,点头:“我知道。”
她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清楚——司冥监那帮人,是真正往帝陵底下挖东西的人,也是最怕有人乱翻旧账的人。她带着师命,跟他们一起“查案”,说不定查着查着,就被推到阵眼里去当钉子了。
她握着铜牌,走到道观门口。
夜风从院里吹出来,拂过她衣襟。
她抬头,看向北方。
北方天边一线,云层厚重,像一块倒扣着的巨大棺盖。
铜牌在她掌心里又热了几分。
那两个残剩的字——“汉”“主”——在灯光下隐隐闪了一下,仿佛要从铜面里浮出来,又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玄真子临终时的声音,在她耳边又响了一次:
“北芒主陵,不可启。”
炽言慢慢吐出一口气。
“师父。”她在心里低声道,“你说不可启,那要是别人已经在那儿凿洞,我该不该去把洞补上?”
她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指节在木柄上发白。
“先去看看那个盗墓贼是什么人。”她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顺带,看一看,是谁在纸和钉子之间写这些冥契。”
风铃在头顶晃了晃,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
她背上刀,抬脚出了道观。
夜色很深。城里的灯火在风里晃动,把洛阳那条条巷子照得明明灭灭。
有人在黑市地下写着契,有人在破屋里画着山图,有人在北芒山脚前被人夺了身、撕了诗卷。
线一根根牵过去,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结成了一团缠绕不清的结。
结的中心,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座没有碑、没有名的高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