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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夺命追杀 ...


  •   郊外的雾还没散尽,土丘上新埋的那一抔黄土,就已经被人踩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鞋印。

      郡守墓前,插着几支被夜露打湿的纸幡,颜色发灰,软塌塌垂着。碑前供的点心早被乌鸦啄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圈凌乱的脚印,泥里掺着点被啄碎的糕屑。

      炽言站在墓丘旁,收回视线。

      “就是这里?”她问。

      带她来的,是县衙里一个胳膊上带着“司冥监”小印的佐吏,脸色白得跟早晨的雾一样。他点头,硬挤出点笑:“昨儿夜里,守冢人说墓里有动静,不敢自己下。大人一看,这事牵扯陵墓,又来了一封帛书说要借你们道家的手脚,就把姑娘请来了。”

      炽言没理会他那声“姑娘”,只抬脚,沿着墓丘绕了一圈。

      新土还很松软,踩上去容易陷脚。她刻意踩在旁边的草丛里,目光却在人家不注意的地方扫着——脚印的方向、深浅,哪一条往哪儿去、哪一条从哪儿来。

      她在墓背风处停下脚步。

      “这里原来是不是有个水井?”她问。

      佐吏愣了一愣,连忙点头:“是,是,修墓的时候挖的排水洞,后来填上了。”

      “填得够糙。”炽言指了指那处被草皮遮掩一半的小坑,泥色和旁边不一样,脚印在这儿停顿得更重,显然昨夜有人在此折腾过。

      她蹲下去,伸出两根指头拨了拨那块草皮。草根下有一道极浅的痕迹,被人挖开过又草草埋回去。碎土里夹着一截断掉的粗麻绳头,绳身上沾着一点灰白的粉,隐约带着墨香。

      她把那截绳子捡起来,在指间搓了搓。

      “用绳下墓。”她嘀咕了一句,“手不生。”

      佐吏探头想看,被她一个眼色挡了回去。

      “别乱踩。”炽言站起身,走回墓前,抬头看那块青石碑。

      碑文写得满满当当,什么“清廉”“忠直”“爱民如子”一应俱全。她只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上头,视线落在碑脚。

      碑脚偏右,有一块方砖颜色比旁的略浅,砖角有被利器撬动的痕迹。再远一点,是一小滩灰,灰上有极微的黑点——纸烧后留下的残渣。

      她伸脚轻轻一拨,那堆灰立刻散开,里面露出一点没烧透的纸角。

      纸角边缘,是一截衣袖的一角。画得粗糙,却能看出是女人穿的长袍。再往上,是刚画到一半就被火舔断的手指。

      “纸人。”炽言道。

      佐吏干笑一声:“昨儿守冢人说,夜里坟里有纸人自己走路,吓得他整夜缩在祠堂里不敢动。我们也以为是他喝醉了胡说,今日早上来一看……嗯,墓门那边……姑娘自个儿瞧去。”

      郡守家的后人显然被吓坏了,连夜在墓前搭了个粗陋小棚,摆了香案,烧了不少纸钱。炽言从棚边绕过去,沿着刚砌好的墓道走下去。

      墓道的“魂门”已经被人拆掉一半。

      门槛中空的那截木板断成两截,横七竖八卡在砖缝里。坑底插满削尖的竹签和几把生锈的长矛,此刻都歪歪斜斜地戳着,上头沾的不是新鲜的血,而是一层已经被水泡开又干掉的褐色。

      “有人踩了,又没真掉死。”她判断,“机关是昨天夜里被人动过,不是那守冢人。”

      墓室里,一股还未散尽的焦糊味混着纸灰味扑鼻而来。

      棺台前地面落了一地黑灰,有的还维持着半截人形:烧断的纸脚、纸袖、纸发,一点一点缩成干枯的炭片,踩上去就碎。

      炽言站在门槛外,鼻尖轻轻一动。

      “昨晚那股味道,是从这里溢出去的。”她想。

      她没有立刻进墓室,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闭上眼,感受空气里残存的阴气走向。

      有一股极细极淡的东西,从棺台底下某个方向流过来,又从墓室某角落往地底更深处钻去。那股味道她在黑市香烛铺外闻过,在道观后山的乱坟里也闻过一点,只是这里更重。

      “冤。”她在心里给这气起了个字。

      跟一般的“死人味”不一样,那是被人反复摁、反复写、反复卖来卖去之后剩下的一点执拗。像是被撕碎的纸想拼回原样,被拔出的钉子想再扎回去,被撇在乱葬岗上的人想要爬回自家门槛。

      她睁开眼,跨进墓室。

      棺盖合得很严,棺身上没什么动过的痕迹。棺前香案歪了一点,香灰撒了一地。案上的供品里有两个苹果被咬了一口,不知是守冢人偷嘴,还是那墙上的纸人下不去手脚,只能在供桌边蹭点味道。

      炽言绕着棺走了一圈,脚步轻而稳。走到北壁一处,她停下了——那里青砖色泽略深,砖缝里塞着几根粗糙木楔子,看着像是临时塞进去的。

      她弯腰,用指腹碰碰那几根楔子。

      冷得出奇。

      木楔子上沾的不是普通的灰,而有一股极轻的阴寒,从指头一路蔓到手臂。

      “下面有东西被压着。”她心里说。

      她没有自作主张地把楔子拔出来——帛书说得很明白,“查人,不许另开大墓”,否则她不光要被司冥监的人找麻烦,道观那边也不好交代。

      她只是把那股冷意记在心里,视线缓缓往地面扫过去。

      一枚钉子躺在灰堆里。

      不同于地上那种用来搭棚、钉木板的粗钉,这枚钉子极小,钉头扁平,钉身纤细,钉尖微微发黑,带着一点被火烤过的色泽。

      她用指尖把那枚钉子拨起来。

      钉头上刻着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纹路。她眼睛很好,勉强认出那是一团纠缠成圈的篆笔。

      “镇。”她在心里默了一下。

      她没学过墓阵,但玄真子生前常骂“镇墓这帮人脑子坏掉了”,骂着骂着就会顺手在纸上画几笔,指给她看哪里是“镇”,哪里是“锁”。

      这枚钉子上的纹路,和那些画过十几遍的镇墓符,有七八分相似。

      “帝陵的货色?”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城南一个小小郡守墓,怎么会有东西抄着帝陵那边的样子?

      她把钉子翻了翻,闻了闻,袖子一拂,把它收入袖中。

      “这枚我先带走。”她冲跟在墓道口不敢进来的佐吏说,“回头有人问,你就说我看着不顺眼,顺手拿去炼符了。”

      佐吏陪笑,连连点头。

      她出了墓室,又绕着坟转了一圈,在离那“水井”不远的一处草地上,看见几道浅浅的脚印——比一般男人的脚稍窄,步伐轻快,落脚点很稳,脚跟与脚尖的深浅分布说明那人走路极省力。

      “个子不算高,身子轻。”她心里判断,“步子不乱,走路不声不响,是经常在夜里干活的脚法。”

      帛书上的那句“女、二十余、行走轻快、惯用绳索”,在脑子里跟眼前这几行脚印对上了号。

      她哼了一声。

      “盗墓贼。”她把两个字在舌尖上压了压,味道不怎么好。

      从郊外回城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放晴。

      城南那条卖棺材、纸扎的一长街,又是一片红红绿绿。刚刚从郡守墓里嗅到的焦纸味,在这儿被新纸的浆味、香烛的脂味和摊上大葱饼的味道冲得淡了些。

      炽言收了收斗篷,沿着街口慢慢走过去。

      她没有急着往那家地下有黑市的“祥和香烛铺”闯,只在对面茶铺的阴影下坐了一会儿,要了碗淡茶,慢慢喝。

      闲着的眼睛没闲着。

      香烛铺门口,一早就有人来买纸扎、买香火。一个老妇人抱着一摞纸钱,和掌柜的边算银子边唠几句家长里短。两个身材结实的汉子抬着一口刚做好的薄棺走过,棺材匠一边擦汗一边和店里伙计讨价还价。偶尔有一两个衣着体面的人,压低帽檐,匆匆进出后堂。

      “味道重的,是里间。”她鼻尖轻轻一动。

      那股冤气在这里比在郡守墓里更乱,向四面八方乱散,就像被很多只手同时抓着一块布,拉扯撕扯,没有章法。

      “有个小娘子来了。”

      身边茶摊上的伙计正和旁人说笑:“前几日,一姑娘,每隔两三天就来这条街转一圈,买点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拿走的符纸多,问的倒都是‘这纸是不是耐阴’,啧,眼高得很。”

      另一人笑:“大白天的姑娘逛棺材铺,图个什么?怕不是来给谁看寿材。”

      伙计挤眉弄眼:“也许是给她自己呢。”

      炽言听在耳里,茶碗里的茶一点点冷下来。

      她把碗放下,扯了扯斗篷的领子,遮住自己半边脸,起身朝街角走。

      站在香烛铺门对面的巷口,风刚好从铺子里吹出来。风里带着纸浆味,还有一点点淡淡的血腥和墨香。

      “昨晚那个盗墓贼,”她心里想,“从郡守墓出来,多半得来这一趟。”

      帛书说那人“惯用绳索”,墓底的脚印也证实了这一点。懂绳、懂墓道、不怕夜路,顺带敢进黑市买卖——这种人,除了摸金的那几派之外,不多见。

      她在巷口等了一会儿,一直到日头偏西,才离开。

      这会儿贸然闯进香烛铺,顶多吓跑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贩。那帮真正写冥契、收镇墓钉的,早练好了见风转舵的本事,肯定不会站在柜面等她去捉。

      她需要的是人,不是这铺子。

      夜深,风更冷了几分。

      城东一带的街巷,因为靠近城门,人走得晚些。卖夜宵的摊子烟火袅袅,几个醉汉拄着墙唱乱七八糟的小调。再往偏一点,就是巷子深处那些几乎没人走的死角。

      炽言抬脚踩上屋檐的时候,下头的吵闹声一下子被拉远了。

      瓦片在她脚下轻微一响,她的身体极自然地随着这一响调整了一下重心,让下一步落得悄无声息。

      她已经盯着那个旧院子两个时辰了。

      白天来回走街串巷,问了几个人——包括卖烧饼的、茶摊的伙计和一个看门的扫街婆子——终于把那条“每隔几天就来香烛街转一圈的小娘子,住在城东一座破院子”的碎话头给拼起来。

      破院子门口的门楣上挂着一截早就裂开的红绸,还留着几年前“吉宅入伙”的墨字印。墙根边有潮湿的印子,显然是最近下雨渗了水进来。门缝里透出的气味,和一般穷苦人家的汤菜味儿不一样,多了一点墓土和香灰的味道。

      “她在里面。”炽言判断。

      只是那院子里的人一副早就关门睡觉的模样,整整一个晚上都没出来。

      直到更鼓敲过三下,城门关定,街上的人声渐渐稀薄,破院子的门板才轻轻动了一下。

      一个瘦削的影子从门缝里挤出来。

      披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斗篷,脚步极轻,锁门的动作快而稳,锁舌碰在铁环上发出极小一声脆响。

      炽言在屋檐上一动不动。

      那影子锁完门,伸了个懒腰,朝街口瞥了一眼。巷子黑,只有远处一盏酒肆的灯光隐约照着,她的面容看不清,只能看出身形不高,却很利落。

      影子没有像普通要出门的女子那样绕着热闹地方走,而是径直往一条人少的窄巷里钻。

      脚步轻快,一点不拖泥带水。

      炽言换了个屋脊,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两人的路线一明一暗地在城中交错。

      王劫生——这个名字暂时只存在帛书与几句坊间传言里——显然对城里哪里人多、哪里人少了熟于心。她拐弯拐得极精准,总是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偶尔晚归的车马,从阴影到阴影,从墙根到墙根,一路游蛇一样钻出来,不一会儿工夫,便绕出了城门。

      炽言没有立刻亮明身份。

      她的脚步比那人更轻,身法也更高。她在高处看着那斗篷影子越走越快,心里某一处已经开始隐隐发热。

      腰间那块铜牌温度升了几分。

      在靠近城外东郊某片荒地时,那点热意忽然沿着皮肤蔓延开,微微烫了一下。

      她停在一处树梢上,低头看见不远处的一座破庙。

      破庙极小,前殿塌了一半,神像早没了,只剩一截石台和一点断掉的香炉脚。庙前那块青石地面裂了几道缝,缝里长着零星的草。风从庙门穿过,带着一点腐烂木头和陈年香灰的味儿。

      铜牌在她掌心里发烫。

      炽言的指尖在那块铜上轻轻按了一下。

      那两个模糊的“汉”“主”之残字,仿佛在暗夜里闪了一下,又沉了回去。

      “这地方,不对。”她心里说。

      下头,那斗篷影子已经悄无声息地翻过破庙外的矮墙,落在了庙前的青石板上。

      一只脚刚踩上去,石板轻轻一晃,发出一声极轻的“咔”。

      炽言眼神一紧。

      “站住!”

      她声音从破庙屋顶落下,人已经带着一阵风扑了过去。

      被叫住的那影子本能一缩,侧身一闪,躲开了她这一扑。

      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纤细的腰线、一截裹得利落的裤管,还有跨步时衣摆里闪出的一截绳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对上了一瞬。

      下头那双眼睛,亮得出奇。

      “原来是个女的。”炽言心里说。

      “追了一路,怎么是个女的?”王劫生心里也想着同样的话。

      她没想到背后这脚步会一路跟到城外来。本是打算趁着夜色去东郊一带踩一踩一个传说中的“压胜庙”的地形,看看有没有值得动手的地方,结果刚出门便觉后头有人盯着。

      她在城里几个拐弯试探过,追踪的人始终不远不近地吊着,显然不是小偷,也不是寻常看花的色鬼。

      她本可以在某个拐角撒脱,奈何那人的轻功高得离谱。甩开一条街,很快又在屋脊上看见那道影子。

      “司冥监的狗?”她猜。

      脚下石板又轻轻一响,“咔嚓”声比刚才重了一点。

      再这么拖下去,脚底这块不老实的青石说不定先塌,她和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刀客一起掉下去——掉到哪儿去,谁知道?

      “你跟了我一路。”王劫生退了一步,目光扫了一眼对面女子腰间的重刀,“做什么?”

      “奉命捉人。”炽言也不废话。

      “奉谁的命?”

      “司冥监。”炽言的手已经落在刀柄上,指节收紧,“盗墓擅动冢穴,乱了地脉,扰了冤魂。你昨夜在郡守墓里做的事,我闻得到。”

      “你鼻子倒灵。”王劫生笑了一声,笑意却没上眼底,“可惜,你捉人本事差了点。”

      说着,她身形一矮,往侧边青砖一踩,想借力往庙后那堵矮墙的另一头翻。

      青砖这回没给她这个面子。

      “咔”的一声,比方才所有试探性的声音都更响、更实。

      脚底那块石板猛然塌了。

      不是一块,而是一整片——以她脚下为中心,青石板四下裂开,拼成一个巨大得不合比例的方形,连带着她身边那几块本来看着稳如泰山的石板也一并掉了下去。

      破庙的地面仿佛是一张被旧藤编成的席子,只要扯开一团,就全散了。

      炽言的瞳孔一缩。

      她原本踏在庙檐的阴影里,眼看这一下足以把那小盗墓贼连同半条庙前地面一起吞下去——按她平常的脾气,任人自作自受也无妨。

      但她的脚在那一瞬间,比脑子先动了。

      军里练出来的人,在地面塌陷时第一反应永远是:先把还活着的人捞出坑。

      她从屋檐上几乎是直接纵了下来,一脚踏在仍未塌陷的那截边缘石板上,身子探出去一把勾住王劫生的后领,想把人往自己这一边甩。

      王劫生也不是全然没准备。石板一塌,她腰一松,整个人自然而然地朝着裂缝稍窄的一边滑,手指同时往旁边一处看着稍稳的砖缝伸去,打算先抓住再说。

      两股力一上一下,对着抢人。

      下一瞬,被她作为借力点的那块石板也跟着“咔嚓”一声断裂。

      地面彻底塌了。

      一人一人,一上一下,本来一个在拉,一个在挣脱、一个想救、一个想跑路,结果在这突如其来的断裂中,一起失了着力点。

      重力不讲道理地一扯。

      四周一齐陷落。

      破庙前那片青石,如同被突然拔掉的牙,一整块往下掉。碎石、土块、枯草,甚至庙前那只还没倒塌的小香炉,一并坠入黑洞。

      世间所有声音在那一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道长长的坠落的呼啸。

      风在耳边炸开。

      王劫生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了一句“见鬼了”,便被那股向下的力道拽着往黑暗里栽。身边那道带着刀气的影子也同时跌入,她甚至在半空里撞到了对方的肩。

      碰撞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正好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炽言本能反手一握。

      掌心与掌心之间,短短一触。

      两人谁都没料到,这个夜里第一次正面交手,会是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姿势。

      黑暗从头顶压下来。

      目之所及,只剩下那一圈被不断坠落的碎石拉扯出形状的夜色,还有身边那道同样失重的影子。

      下一刻,脚下不是虚空了。

      是——更坚硬、更寒凉的东西。

      撞击传来的一瞬间,火星在石与石之间迸开。

      “轰”的一声闷响,把破庙上方最后一只残存的风铃,都震得停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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