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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合力破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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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牢里冷得像个瓮,连呼出的气都像要结霜。
七孔棺躺在正中,像块被丢在地脉节点上的暗色石头,四面巫纹盘绕着它,一圈圈勒得密不透风。
“先别踩线。”王劫生拿着火把,又退了一步,脚尖在地上的巫纹外缘轻轻一点,“你刚才那一脚,下去的是你,动的却是它。”
她下巴微微扬向七孔棺。
炽言看着那口棺,指尖在刀柄上缓缓摩挲了一下。
“你说,有多少人被关过这种地方?”她问。
“多了。”王劫生耸耸肩,“谁朝里有个看不顺眼的巫女、宗女、乱臣,都爱往这儿塞。关着顺手,用得上顺便拿来布阵。”
“活着压,死了还压。”炽言嘴角勾出一点冷笑,“挺会算账。”
王劫生没接话,只把火把举高了些,视线沿着墙上的图腾、地上的线缓缓走。
巫纹的走向并不规整,却有章法:从门口一线汇入,沿墙基绕一圈,经过几幅关键的壁画,再折回七孔棺底。每一道线,都在某个位置“绷紧”了一点,像是埋了钉子的筋。
“这阵不像是原始的巫阵。”她皱眉,“有人后来改过。”
“怎么改?”炽言问。
“多画了几圈,线粗,拙。”王劫生指了指门口到棺这条主线,“原本只该有一条,现在叠了两条,还硬往北边引了一段。”
她手指轻轻一勾:“刚才那道血,就是顺着这一段往北爬的。”
火光下,巫纹边缘淡淡的黑红痕迹还没完全干。
炽言盯了一眼,没吭声。
她心里并不懂阵,但对“方向”极敏感。刚才那一线血掠过,她本能就知道,那边是北芒的方向。
“你能关?”她问。
“关死不行。”王劫生摇头,“这阵是拿下面某条地脉当狗链。全剪断,整个这片山的阴气不知道往哪儿跑。”
“那怎么办?”
“换栓法子。”王劫生嘴角压出一点笑,“原先拴在脖子上,让它勒人;我给它挪到腿上,让它跑不快。”
说着,她蹲下身,把火把插进旁边一块松土里,让火光稳一点,又摸出一柄纤细小刀。
“你拖住画里的,现在动的还只是皮。等我找到几处‘筋’。”她抬眼看了炽言一眼,“别乱砍,砍错了,我们俩也得陪葬。”
炽言握刀点头:“说。”
“墙上,蛇眼、无面神的第三只眼,还有那几张脸全涂黑的。”王劫生目光一一扫过,“都是阵根。它们要出来,先从那儿伸手。”
话音才落,墙上那条缠绕整整一圈的巨蛇尾微微一抖。
蛇身人脸图腾的尾巴,在火光掠过的瞬间竟像活物般滑动了一指长,从壁画里微微拱出来一点,鳞片在石壁上摩擦出极细的“沙沙”声。
另一侧,那尊没有五官的“神”的脸上,原本一整块黑得发闷的“脸”,正中缓缓隆起一个小圆包,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要顶破出来。
更远一点,有一幅画的是七窍流血的女脸,如今那七个小孔里,一丝丝黑气正往外冒,像是被水浸久了的纸,被人从背后拿针扎破了皮。
“来了。”炽言低声说。
她没等画里的人影完全“爬”出来,就提刀上前,先朝那条蛇的“影根”砍去。
她并不砍那条尾巴,而是砍尾巴在墙上与巫纹交汇的那一点。
刀锋入石,“当”的一声闷响,碎屑四溅。那一截蛇尾猛地一震,本已离壁的一寸又被硬生生拖回画里,鳞纹抖了抖,像被人按住了尾巴的蛇。
墙内传出一声极短的低鸣,不像人,也不像兽。
炽言再无犹豫,换了个角度,一刀紧接一刀,以一种几近本能的熟练,从下往上、从斜到正,把那条蛇尾周围画线和石面的连接处齐齐削了一圈。
像是在把一棵树的根整圈砍断。
等她收刀退后,那条画蛇的尾巴已经彻底贴回墙上,刚才那点微微起伏的“立体感”又变回了死板的线。
只是蛇尾下方,有一小块巫纹被她刀刃带着削去,露出下面更深一层的土色。
那里的冷光,断了一截。
“可以。”王劫生盯着那截断口,迅速伸手在巫纹另一侧补了几笔,像是把原本要往蛇尾这里集中的力量,折回七孔棺的另一头。
她手指擦过地面时,被划破的一点伤口又裂了一丝,血渗出来。她索性蘸了血画,画下的线比之前用灰勾出来的更重一些。
“用自己血?”炽言侧目,“值当?”
“你以为你那点阳气很值钱?”王劫生没好气,“我这点血拿出来,最多让它记住我名字。你阳寿拿出去,才真跟它签字画押。”
她嘴上刻薄,手下却一点不敢怠慢。
巫纹在她指下稍稍晃了一晃,原本要往北流的一小股冷意被她这么一折,又回卷一部分,落回七孔棺底部,与那股巨大的死水搅在一起。
“一个。”她低声数。
炽言没有多问,把重刀横到另一面墙前。
那里是一尊无面神像。
神像身披袍服,袍角画得繁琐得令人心烦,双手高举一只圆盘,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人影,每一个小人影脚下都有一小点,像是钉子。
神像本应有脸,画匠却在脸部涂了一整块漆黑,连轮廓都看不清。那团黑此刻在火光下微微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画后缓缓翻身。
额心的位置,隐隐鼓起一点,像是要长出一只眼。
炽言提气,刀锋不带丝毫花巧,直直朝那一块鼓起处斩下。
石屑飞溅。
那一小块“鼓起”的石面连同下面薄薄一层墙皮一起,被她这一刀削掉了一片,露出里面更深一层粗糙的墙芯。
同时,那团黑气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猛然一缩,散成一缕缕细丝,从原本聚成团的位置向四下里遁。
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像是被重物堵住嘴的人猛地被捶了一拳腹。
“砍对了。”王劫生道。
她趁那股黑气乱逃之际,手指在无面神脚下的巫纹上点了点,几笔极简的“压”字藏进那些乱线里。
那股原本想顺着无面神额头那只“眼”往外溢的力,被她补上的几笔迫回脚下,重新分配回阵中。
七孔棺上的锁,这时候又轻轻“咔”了一声。
与先前那种往外松开的“咔嚓”不同,这一声像是有人从外面用手按了一下锁舌,让它好歹合得更紧一点。
两人对视了一眼。
“还有几个。”炽言道。
墙上的巫图不止两幅。
蛇、人、无面神、七窍女、鸟身、兽首……每一张,都在火光与冷气交替的边缘蠢蠢欲动。
越拖,越难收场。
“左、右、后三处。”王劫生目光飞快扫过,“那张七窍女脸,嘴巴别砍,先砍耳朵;鸟身那一幅,翅膀动了不要紧,腿不能出来;还有一幅……”她指向最不起眼的一角,“那块全黑的,别碰。”
炽言顺着她指的看过去。
那一角画得极糙,只是用厚厚一层黑漆涂了一片,连轮廓都看不出。若不是王劫生特地点出来,很容易被人当成墙被烟熏黑的一块。
“为什么?”炽言问。
“那不是画的。”王劫生声音压得极低,“那是后来涂上去的,往往是为了遮住原来的——名字。”
名字。
这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巫牢里那股冷气仿佛也跟着轻轻一动,像是被戳中了某个要害。
炽言目光一凝。
“你要动?”她问。
“现在不动。”王劫生摇了摇头,“你想跟一口起码两百年的棺里那位当面算账,也得先活着上去。”
她把那一角记在心里,暂时压下好奇,只招呼炽言先按她刚才指的顺序去“砍影根”。
以炽言的刀法,处理这些“影根”并不费力。真正难的是每砍一处,都会反冲出某种情绪——不是幻象,却像幻象里剩下的残波。
砍七窍女那一幅的时候,她明明是冲着画里的“耳朵根”下刀,刀锋入石的一瞬间,耳畔却仿佛有人在她耳边用力尖叫。
“我不想听——”
那叫喊声炸得她耳膜一阵胀痛。她眼神一冷,强压住那股叫人耳朵发麻的浪涌,刀势不改,硬生生把那一小撮线从墙上连根削下。
叫喊声戛然而止,只剩一些嘶嘶的气音,像开水刚刚离火。
王劫生却在这时候抽空说了一句:“你耳朵里装的,是你自己的东西。别让他们借地方。”
炽言知道她说的是“触景生幻”那一类,懒得嘴硬,只重重点了下巴。
她还要留精力压自己刚才的乱葬坑回忆,不想在这儿和这张嘴斗。
鸟身那幅更阴险。
画里是一只鸟身女头的怪物,翅膀狠狠张开,羽毛一根根画得极细,整幅画几乎占了半面墙。
炽言按王劫生所说,不去管那双翅,而是盯着鸟腿画出来与巫纹交汇的那一块。
那条腿此刻已经从墙里伸出半截,爪子长得和人手一样,只是更瘦吊吊、指头更长,指尖全是黑色。若她敢先砍翅膀,那乌黑的指爪多半已经够到王劫生刚才画“闸”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刀锋一点不拖泥带水,从脚踝所在的石缝狠狠劈下去。
人形的爪子还差一点就摸到地上,在空中硬生生停住,紧接着整条腿连带着那半截退回了画里。
鸟身女的画脸在这一瞬间扭曲了一下。
她没有五官,可那一大片空白却莫名带出一点“恨”的味道。那恨并非针对炽言个人,更像是对整个围绕她的巫牢、巫纹的不甘——
“你们拿我当钉,我死了都得替你们看门?”
王劫生眼睛一眯,手指在那段巫纹上又折了一笔,把一部分原本要从鸟腿处继续往外探的线,引回七孔棺另一侧。
火光下,棺底那一圈冷光慢慢收紧。
七孔棺上第四枚锁,微不可闻地“咔”了一声。
这回不是锁舌动,而像是棺木自己在轻轻调整姿态。
巫牢里的冷气终于往回退了一寸。
“差不多了。”王劫生的肩膀松了口气,“再勉强,里面那位要真醒半边,我们俩都得成给她压棺的骨头。”
炽言收刀后退,视线最后一次扫向那块被厚厚黑漆涂死的墙角。
那里安安静静,什么都没动。
只是火光照在那块漆上,有一瞬间反出一点极细极细的亮,像是底下某个被刻掉的字,还在那儿喘气。
“出去。”她道。
“同意。”王劫生一手拔起火把,一手摸向靠近门口的一侧石墙,“这种地方,多待一刻没好处。”
她一边摸,一边用指节轻轻敲击。
石墙不是完整一整面。巫牢本身就是沿着山体挖出的,哪块是真石,哪块是后来垫上的砖,她用手一摸,声音不同。
敲到第三块时,声音变了。
不像前几块那样实,而是带一点轻轻的空响。
“这块后面有空。”她道。
炽言走过去,刀鞘一抵,就着力点往墙上一杵。石面裂了一条缝,碎屑簌簌落下。
王劫生把火把递给她,自己换了位置,用短刀沿着那条缝慢慢撬。
她对这种“假墙”熟得很——不管是帝陵还是盗洞,逃生口、弃尸道、备用出入口,做久了都一个样。
巫牢不可能只靠天上那一个塌洞,这种锁人的地方,一定还有至少一个备用出口。否则当年押人下来的人,上去还要再挖一遍?
几下功夫,石块松动一截,露出后面一道狭窄的斜坡道。
坡道极窄,只能侧身挨着墙上去。墙面上满是爪痕,有的似是石匠留下的,有的——像是被某个人在黑暗里用指甲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指甲早就磨没了,痕迹却真。
王劫生伸手摸了一把,指尖抚过一溜溜竖直的划痕,心里闪过刚才墙上那张被涂黑的脸。
“不看了。”她在心里跟谁说了一句,“该看的以后再说。”
“我先上。”炽言道。
“不。”王劫生摇头,“你在后面。”
炽言挑眉:“你信我守你后背?”
“我不守,你守。”王劫生道,“你那刀在我后头,我总比你的刀在我前头舒服。”
炽言看了她半晌,忽然极短地笑了一下——那笑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胆子不小。”
“下墓吃这口饭的,胆子小早死了。”王劫生回笑,抓着两侧的石壁,把自己挤进那条坡道。
她走在前面,火把举着,勉强照亮前方。炽言在后,刀横在身侧,既防前面突然塌下来,也防后面——万一还有什么东西从七孔棺那边沿巫纹追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像某根被剪断又勉强接上的线。
坡道不长,几丈而已。
尽头是一块比刚才那假墙更薄的石板,石板上有许多斑驳的污渍,看不出原色,只能闻出一点潮水味。
王劫生侧身抵上去,肩一用力。
石板晃了一下。
她再用力,整块石板哗啦一声倒下,一股夹着草腥味和腐木味的冷风迎面扑来。
是熟悉的地面风。
两人几乎是同时吸了一口气。
“上去。”炽言说。
王劫生先出了洞。
外头是破庙的后檐下,一堆倒了半截的神像残骸旁边。庙后有一块天生略微凹下去的土坡,被杂草遮着,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有洞口。
夜风从庙檐下钻过,吹灭了她手里的火把,只剩下一线隐隐的月光。
炽言随后钻出,俯身把那块倒下的石板随手扶回去一半,把洞口遮个大概。
她站直身子,拍拍身上的土,转头看向庙里。
堂前那块塌陷的大坑仍在,碎石乱堆。庙里剩下的一截石台上,躺着一尊倒下的、缺了半边脸的神像,脸上那半截竟然还能看出一点刻工精细的痕迹,只是被倒塌压得歪歪扭扭。
堂内空落,香灰早冷。
一阵风吹过,挂在梁上的一块破旧帷幔晃了晃,上头隐约能辨出几个已经被烟熏模糊的字。
王劫生凑近了看,借着月光勉强认出两个:
“……主……”
字前后都被烟、霉、时间吃掉了,只剩这么一个“主”孤零零吊在帷幔上。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炽言胸口那块藏在衣里的铜牌所在的位置。
“你追我到这种地方来。”她开口,语气里终于带出一点刚才在巫牢里憋出来的火气,“到底是想抓我上去领赏,还是被谁指路来的?”
炽言也看了一眼那块帷幔,指尖在铜牌上轻轻按了按。
铜牌此刻彻底冷了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帛书让我抓‘盗墓贼’。”她说,“师命让我看‘主陵风动’。我闻到你身上的墓土味,又在郡守墓里见到你留下的痕迹,自然先来找你。”
“觉得我是乱挖冢的?”王劫生挑眉。
“昨夜郡守墓下那些纸人,是你烧的。”炽言道。
“那你该谢我。”王劫生毫不客气,“不烧,你今儿白下去,顶多多一屋子的纸冤魂。”
“你也在乱挖别人的骨灰。”炽言冷冷道。
“骨灰本来就不是他的。”王劫生回敬,“也是从别人那儿‘挖’来的。”
两人的话头又要朝着不愉快的方向拧。
破庙里风再起了一阵,从地上的塌坑里吹出来一点冷,不重,却提醒她们——这地方刚才差点成了两人的埋骨地。
“算了。”炽言收了那点起势的争执,“你刚才没有跑。”
“跑不了。”王劫生耸肩,“你那刀太快。”
“你也可以趁我被幻象困住的时候偷走。”炽言淡淡道。
“你也可以趁我画线的时候一刀把我脑袋劈了。”王劫生笑了一声,“你没。”
两人对视了一瞬,竟莫名其妙地都收了声。
远处洛阳的更鼓隐隐传来,夜气一点点凉下来。
王劫生抬头,看了一眼庙顶那一截破破烂烂的屋脊,又看了一眼北边天际压着的一条暗云。
“你要真奉命抓人。”她说,“现在就动手——这会儿我没绳、没锥,刀还在靴里,你占尽便宜。”
炽言握着刀,指节收了又松。
七孔棺的冷意还在骨头里打转,她刚才在幻象里重新被活埋了一遍,那种窒息感现在还在喉咙底打着结。
王劫生抓着小锤不敢敲下去的样子,她也看了个清楚。
“郡守墓那阵。”她说,“你是拆的。”
“我拆的。”王劫生一点不否认,“不拆,就有更多乱葬岗冤魂被拿来替他挡灾。”
“黑市那边的冥契和镇墓钉,你也知道。”
“知道一点。”王劫生说,“知道得越多,越睡不着。”
炽言看着她,忽然发现这个嘴碎、贪财、干脏活儿的小盗墓贼,此刻眼睛里那一层疲惫,和道观里那些看多了世事却无能为力的老道人,有那么一丝相像。
“先不抓。”她说。
“哟。”王劫生挑眉,“你破例?”
“我不信司冥监。”炽言道,“也不全信道门,更不信黑市。我现在只信一件事——”
“什么?”王劫生问。
“你知道的,比我多。”炽言道,“你想往哪儿挖,我跟着。”
王劫生愣了一瞬,随即笑了笑:“你跟着我挖,那是当同伙。”
“同犯就同犯。”炽言提刀往背后一背,“以后你拆阵,我替你挡鬼。哪天你真敢动‘主陵’,我砍你。”
“说得干脆。”王劫生拍拍衣裳上的灰,“你还没问我想不想跟你一块儿去北芒。”
“你会去。”炽言道,很笃定。
王劫生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圈隐隐作痛的符纹,又摸了摸怀里那张夹着《七哀》残笺的山势图。
“去。”她承认,“不过不是替谁守墓。”
“替谁?”炽言问。
“替我自己,”她顿了顿,“再替你这把刀。”
破庙前的小路上,风吹得尘土微微起伏。
庙檐下那块快掉光字的帷幔又晃了一晃,“主”字掩在褶皱里,时隐时现。
两人并肩走出破庙,夜色正浓,天边远远那一抹压着北芒的阴云,比方才更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