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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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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过吗?」
你哭过吗?降谷零。
他这么问自己。
时间是诸伏景光死亡的第三十天。降谷零问自己:你哭过吗?
答案是没有。
这个问题黑田兵卫也问过他,当时他是这么回答的:我为什么要哭?
当然他没有哭过,只是在那个瞬间很好奇为什么黑田兵卫会问出那样一个问题。事实上,人一过二十五岁,就很少流泪。原因很多,更多的原因是成年人没有余裕的感情来恣意挥霍。而且有些时候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够伤心,没有眼泪,哭不出来。对发小的牺牲,降谷零并没有感到特别激烈的痛苦。大概是只在目击到景光尸体的那个瞬间,痛苦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漫长又短暂地前半生,然后就被理智摁下暂停键,去应付更加棘手的问题。
他没时间哭。苏格兰的暴露让波本的处境更加举步维艰。
两人交集算不上太过密切,但是也没什么矛盾。棘手的是莱伊。作为少数出过三人任务的搭档,莱伊见到过他和苏格兰相处的样子。降谷零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曾经他可以很自信的说没有。可莱伊发现了苏格兰的身份。他不知道对方到底从哪里得出的推理,完全不清楚,因此越发不安于三人曾经相处过的时光。每个晚上他都在复盘任务中的点点滴滴,在记忆中探究莱伊脸上细微的表情。后来他做梦也会梦到景光,但是不仅仅是景光一个人。还有莱伊。
他绝望地发现,原来他的确没有做到百分百滴水不漏。
疑心病一旦沾染,总会觉得自己每一个行为都不太对劲。降谷零站在厨房里,盯着水池上沥水的果篮发呆。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某日早上赖在厨房里等苏格兰做饭,不经意说了一句你以前不都是蒸出来再都煎一下吗,莱伊就在那时走到厨房接水,闻言看了他一眼。
降谷零想,我真蠢。我蠢得明目张胆。
有些时候知道对方卧底的身份不是一件好事,下意识的亲昵完全是不受控的。而这份不经意间流露的亲昵,却能导致危险。尤其是被莱伊看到——
他已经杀了苏格兰。
那么对波本痛下杀手,也不是不可以。
降谷零握着刀的手渐渐收紧。
他从沥水篮中取出一颗番茄,切掉果蒂,刀锋陷入果皮,然后剁了下去。这颗番茄熟过了,一刀切开居然爆汁,溅到了眼皮上。降谷零放下刀,心不在焉,抬手蹭了蹭眼睛,然后垂下手,盯着被斩成两瓣的果肉看。汁液从被剖分的部分流下,很快流满案板,带出了一些黄绿色的卵圆形种子,凝成红色的一滩水。像尸体。
——我死的时候,也会这样吧?
降谷零不经意想到。
——我会被莱伊发现。我会被莱伊举枪顶着脑袋。他会往我的胸口开枪,把心脏轰出一个大洞。我的血会喷出来,动脉的血喷完了,就只会小股小股涌出。在身体下面汇成一滩,就像这个西红柿的果肉。
——又或许被朗姆抓到。他不介意让我更疼一点。刑讯。虐待。水刑。斩首。砍断四肢。拔掉指甲和牙齿。或者把我绑在锯床上,让巨大的电锯从头顶开始切片,切开头骨,把眼睛和嘴巴一分为二,让肋骨像半扇猪肉一样展开,然后被挂起来吊着。波本待价而沽。
——基安蒂是条疯狗。科恩的话,咬狗不叫。贝尔摩德?我倒不想受那份两性方面的折辱。至于琴酒,算了,他对卧底向来残酷。
——……结果莱伊居然是最正常那个。那样的话我宁可死在莱伊手里。起码他会给人一个痛快。
他提刀的手放在了案板上。左手扶住另一半番茄,开始切片。
——……起码他会给人一个痛快。
降谷零切菜的手开始有点发抖。
通常情况下他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情。面对景光的死亡,最好的态度是愤怒和理智,而不是去思考苏格兰死亡这件事情本身。降谷零习惯设想自己的死亡风险,在他的推演中,波本可以有一百万种死法:被枪杀、绞杀、勒死、枪击、分尸、淹死、窒息、活埋、高空坠亡等等等等。因为存在波本死亡的可能性,所以降谷零才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卧底生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曾经和景光谈过很多次,关于两人的可能遇见的死亡与牺牲。其实会有一定的心理预期和承压能力,降谷零也不是没有想过景光一旦暴露自己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考验。诸伏景光对他也同理。
苏格兰和波本,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交换过关于双方死亡的可能性推演。但那只是一种设想。一种尚未变成现实的想象而已。
降谷零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人在死亡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直到他看见了苏格兰的尸体。
□□死亡的速度是不一样的。
死得快一点,和死得慢一点,是不一样的。在剧烈的疼痛中死亡,还是在神经尚未感知痛处前,也是不一样的。
而苏格兰死于枪击。子弹穿透他的心脏,在体内形成一个和心脏差不多大的空腔,如同番茄的红色室腔。血肉被绞碎,左心室留下狰狞的孔洞。苏格兰首先会感到失重,几秒过后才会疼痛,剧烈疼痛,可能会痛到休克,然后会缺氧,可能还有十几秒意识清醒的时间,然后会昏迷,然后会脑死亡。
灼痛?闷痛?刺痛?绞痛?压榨性疼痛?疼到抽搐?如果他没能立即死亡——
降谷零宁可他被手枪爆头,而不是打穿心脏。
——假设他没有立即休克,假设他还有意识清醒的时刻,那在意识还清醒的那段时间里,景光一定很疼吧。他其实有点怕痛,他明明那么温柔,凭什么要遭这种苦?
——有十秒的时间吗?还是二十秒,还是三十秒?
——他该有多疼啊。
降谷零不敢想下去了。拿刀的手在抖,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用力闭上眼睛,甩头驱赶那些想法,想要甩出脑浆那般甩出这些念头。缓了一会儿,他低头,看着左手摁住的番茄。他举起刀,刀刃放在果肉上。果皮略微凹陷下去,皱出一条缝。像道割喉的伤口。手腕用力,刀尖先陷入果肉中,埋进了红色的浆液。刀背被掌心摁下,刀身完全隐没在西红柿里。
番茄的味道。番茄像被肢解的尸体,发散出浓烈的腥气。新鲜的蔬菜,清新的水果,沥水篮里盛放的,一个个,红色的人头。
降谷零内心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恶心。
他吞咽了一口唾液,强压下那阵反胃感。切番茄的动作也变快了,想要赶紧结束今早的配菜。
赶紧弄完。
赶紧结束。
降谷零心不在焉切着番茄。一片一片,堆积贴合在刀口上。那股子浓烈的水果气息更加糜烂,汁液流到了手腕,整间厨房都飘散着红色的气味分子。看不见的味道,闻不到的红色。番茄的味道。水果的味道。沥水篮的水腥味。餐刀上的金属锈味。
……血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降谷零低下头,看向案板。番茄变成了一滩红色的血沫。他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手,恍然发觉自己割伤了拇指。
他举起左手。
番茄汁顺着手心往下流。拇指被切下了一小片肉,在指关节上留下红色的切痕。比番茄汁更加显眼的红色从伤口中流出,流到虎口,流到手腕。和番茄汁混在一起,流得满手都是。
——啊。切到手了。
降谷零想。
他默默看着指头,看着血液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在白色大理石制成的餐台上,溅出红色的小花。
一朵。
两朵。
三朵。
数到第七滴的时候,降谷零突然反应过来,他在流血。
他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好多好多。他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他靠近左手,伸出舌头,舔在伤口上。好痛。好辣。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他晃了一下,稳住身子,然后打开水龙头冲洗伤口。是热水。自来水冲刷在伤口上,残留的氯蛰得很疼。赤红色的血随着水流淡去,露出粉红色的裸肉。浅粉色,类似被撕开嘴皮后的唇,有种赤裸的猥亵。很痛。降谷零突然感到很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疼,很疼很疼。
降谷零就像个在漫长旅途中睡着的乘客,这疼痛是急刹车,一下把他撞醒了。
他抽回手,转身去找酒精。
一路走,一路滴水,一路滴血。在客厅翻出来前不久用过的医药箱,发现上次用光了酒精,忘了买新的。讨厌。为什么没有酒精。碘伏呢?碘酒呢?清创喷雾?怎么都没了——讨厌。可恶。甲紫溶液?没有。汞溴红溶液?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恶。烦死了。我很疼啊。
翻找的时候,左手的血滴在了棉签上。棉签后面压着纱布,降谷零“啧”了一声,结果还是没来得及把纱布抢救出来。血液很快就渗到了里面,污染了一些聊胜于无的药品。他有点烦躁,右手拨着药箱,挑挑拣拣,才翻出来片创可贴。捡起来的时候还夹到了另外一片纸,降谷零更烦了,因为带出来的东西是片安全套。XXL,好像是莱伊以前买的,八成随手扔了进来。
降谷零抿着嘴,把东西扔进垃圾桶。然后从半跪的姿势起身,在橱柜中找到一瓶纯度很高的生命之水。把酒倒在手上消毒。乙醇太刺激,他忍不住眯起眼睛,被熏得眼泛泪光。60多度,还好,勉强可以用作酒精。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痛,好比一群蚂蚁用口器啃食着皮肤。是一种烧灼的疼痛。很疼。真的很疼。
降谷零折返,坐到地板上,拆创可贴。
手还在流血。或许他碰了太多的水。现在想想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像个傻子一样盯着伤口发呆,还用水冲了那么长时间。拇指关节现在都没有凝血,一滴一滴往下流。他很痛,这个伤口真的很痛。他完全没有预料这点上居然可以这么痛,痛得他莫名其妙鼻头泛酸,几乎想哭了。
他流了好多血,他的伤口好痛。
——景光也这么疼吗?不,他一定比我疼多了。
——他的心脏都被打穿了。我只是……只是切到了手。明明一点也不该疼的。
——可是怎么连切到手,都会这么疼啊。
降谷零给自己的拇指缠上创可贴,紧紧一圈,绕过关节,贴合在指腹上。纱布很快就被润湿,润红。降谷零握着拇指,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冰。冰冰凉凉,但是好痛。
——怎么会这么痛啊。
他蜷起双腿,额头抵在膝盖上,两只手捧在一起,缩在心口前的位置。眼睛离两只手好近,近到浓烈的伏特加冲进眼眶,让眼眶也热辣辣了起来,蓄满了水,马上就溃堤了。
——好疼。
降谷零想。
——……我真的好痛啊,景光。
于是眼泪就流了出来。
完全不受控制。他的心脏变成了汛期的河水,用眼泪和血把降谷零淹没。他抱住自己的肩膀,想象着这是儿时诸伏景光曾经给予过他的拥抱。降谷零抱着自己,捂住了啜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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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过吗?」黑田兵卫问他。
降谷零沉默片刻,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哭?」
电话那边传来长久的沉默。来自公安的上司没有直接回应他的反问,而是突然提及了另外的话题:「你的诈病指数不正常。」
「哈。」降谷零笑了一声,「高了还是低了?」
「F值(infrequency or fake bad)过高。」
「我的情况如何,我自己心理清楚。您完全不用担心。」
黑田兵卫退了一步:「……你是我最出色的属下,我希望你能有更长的职业生涯,波本。」
「……谢谢您对我寄予厚望。」
「那么,你哭过吗?」黑田兵卫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更长久的沉默。然后降谷零开口:「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说。
黑田兵卫那里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如果你还能掉眼泪,那么我会感到欣慰。因为你尚且还是有良心的人,没有败坏到可以漠视生命的地步。」
降谷零握紧了手机,自嘲一笑:「……那么……如果我说自己哭不出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无可救药了,长官?」
「……」,黑田兵卫开口,「承认现在自己过得不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降谷零,坚强是好事,但不要把自己崩断了。」
「受不了的话就哭出来吧。哭完了再站起来,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