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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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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办法吃番茄。
类似一种条件反射的神经性厌食,看到了就会直犯恶心,吃进肚里就会呕吐。圣女果勉强还能好点,可日常西餐含量过高的红番茄,完全成了被人打趣的话题。起因是最为普通的肉酱意面,虽然是在米其林餐厅吃的。但是甫一进口,那股又酸又甜的味道就成了一根腐烂的舌头,妄图与他湿吻。对此波本的确没有心理准备,很失礼地蹙眉,露出了「好难吃」的表情。实际上他知道那不是因为难吃,而是因为恶心。
番茄给他的感觉像血。
贝尔摩德笑他娇气。金发魔女摇晃着酒杯,透过被高脚杯折射得五光十色又晶莹剔透的玻璃,窥视着波本的面部表情。波本咽下那团意面,食物滑下食道,更像是一团裹着面粉的盐酸或者硫酸,砸进胃袋,往身体里扔进一颗岩浆,胃袋被灼烧得破破烂烂。他半真半假抱怨着难吃,言辞甚至有些过于刻薄。贝尔摩德饶有兴致,托着腮,听他那些没什么营养的絮叨,笑眯眯的,最后指出:“要叫主厨来?啊啊,波本,你最近真的好苛刻呀。”
“因为就是很难吃啊。”
波本把盘子推到一边,看上去又任性又孩子气:反正我不要再吃了。贝尔摩德轻笑出声,抿了一口红酒,说:“你最近就像是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公主大人。”
“有么,”波本皱着眉,看着面前的Osso buco,用叉子戳了戳,“不过这个牛腿肉也是用番茄炖的吗?”
“原来是对番茄挑食啊……”贝尔摩德拖着长长的尾音,“以前不曾发现你不爱吃?”
“不挑食,”波本说,最后选择吃甜点,“只是最近吃多了,就有一点讨厌了。”
“你可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贝尔摩德最后这样回复他。
波本对此耸了耸肩。
女人以刀割肉,叉子在牛排上切出一条细线,五分熟的肉渗出血来:“不过说起来,你还真是讨厌莱伊啊。”
“很明显吗?”
“就差在脸上写下‘我讨厌莱伊’几个大字了,”贝尔摩德笑笑,“所以就算这样也要和他一起完成任务吗,你这是在恶心他还是在恶心自己?”
“生活就是恶心,工作也恶心,”他说,“没办法,谁让我只是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呢。”
“今年或许也应该给你颁发一个最佳员工。这么有上进心,真是让我这种浑水摸鱼的人压力很大哦,波本。”
“在你面前,这些话我倒是受之有愧。”他打着太极,说些没营养的废话,“如果你都这么评价自己,我看着组织里大部分人都应该切腹自杀。”
“哈哈,你的幽默感还真是奇特。不过工作强度太大了呀,”她说,涂着朱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袋,“瞧瞧你,可怜见的阿依达公主*,黑眼圈很明显呢。”
波本顺势掩嘴打了一个呵欠,意兴阑珊:“打趣我肤色深这倒是个不错的笑话。你这么一说,我是有点困了。”
贝尔摩德笑眯眯看他,等他把话说完。
“所以借个床位?”他歪了歪头,神情无辜,“看在晚上我要和莱伊一起为你卖命,甚至还要出卖色相的份儿上。”
睡在贝尔摩德的床上——
真刺激,不是么?
一个月前任降谷零怎么做梦都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他借用了她的浴室,换上她的衣服,光明正大地享受着她的客制海丝腾床垫。几十万美元的床垫其实和他安全屋的破沙发睡起来没什么不同,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上面有各种让人头脑发昏的香水味。他对香水也只是粗略地了解过,她的床上的味道不像是降谷零曾经闻过的那些香水的味道,也许都是些稀见的藏品。
可真是穷奢极欲的。而他作为人民公仆,也只是拿着微薄的工资,身兼数职,甚至还要被上级怀疑是否做出了违背职业道德的坏事,可真是令人心情不爽啊。
降谷零蹭了蹭枕头,半只眼睛露出来,盯着在床铺另一侧的贝尔摩德看。对方正在看书,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
“这是你的催眠读物吗?”他问。
贝尔摩德翻了一页,没有看他:“催眠?未免不尊重了。不过确实也是,手边没事的话,闲来翻翻,打发时间。”
“挺意外你的书单会包括这种读物。”
“很意外吗?”贝尔摩德扭头看他,“那你以为我会看什么,《索多玛一百二十天》*,《浮士德》*,或者《失乐园》*?”
波本说:“《安徒生童话》。”
金发魔女挑眉,神色有些捉摸不定:“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故意露出一个很做作、很可爱的笑脸,“觉得你会对这些没有什么抵抗力。”
“……”贝尔摩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同样含笑道:“知道吗,甜心,你这样故作娇憨的样子真可爱。”
“所以你才会允许我撒娇嘛。”他说,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道,“毕竟人年龄大了,心肠就没有那么硬了。”
最开始只是试探,没想到苦艾酒真的大方到愿意让他睡在自己床上。哪怕这里只是女人一处惯常落脚的享乐之地,但是卧室与床铺这种极为私密的地方,与异性共享也是难得几次了。
更何况他们二人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兼同僚关系。
不过这个组织里,谁不沾点疯狂呢。降谷零想。个体发疯加之集体性癔症。呆久了就会神经衰弱。而贝尔摩德……他不仅发现了她的秘密,也发现了她的弱点。相比琴酒,她会对某种接近于可爱的、温良的、趋于道德意义上的善的东西有更高的容忍度。估计是出于作孽太多,良心不安,有所亏欠。哈,哪有黑手党去读《上帝之城》的,他都不看。
“不要太得意了啊,波本,”贝尔摩德放下书,一手托腮,趴在床上,与他对视,“虽然觉得可爱,但毕竟你又不是个孩子,充其量长得显小,本质还是恶魔呢。瞧你的表情,指不定在心底怎么想我。”
她伸出食指,勾住波本发梢翘起的呆毛,卷了一卷,从指尖滑落。那样子像是在撸猫。波本蹭了蹭她的手掌,闭上眼睛,说:“想你好暖和。”
贝尔摩德扑哧一声笑出来。
“Honey,你连舌头都掺了蜜,总说些让人心甜得发痒的话,”她说,手指顺着他的耳朵,慢慢滑向肩颈,在结了痂的牙印上打转,“可当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喏,莱伊的牙印,这么久了还没消下去。”
波本撇嘴:“也许不是他呢?”
“出于让你睡在我床上的爱怜之心,小猫,我劝你还是少招惹那个那家伙为好。他有女人,更不在乎你……”贝尔摩德叹道,“……啊呀呀,说这些你不爱听吗?也罢,年轻人都不听劝,撞了南墙才懂回头。”
他皱眉:“这话说得好像我对他着了迷似的。恶心。”
“没有吗?”女人轻笑,“那就没有吧。”
她说话还真不客气,降谷零想。但大言不惭地谈论这些,是以为自己比他还了解波本其人吗?荒谬。
于是他就伴着这种荒谬感入睡了。
谁说过来着?
——荒谬和幸福是一对孪生兄弟*。
睡着了,灵魂出窍,一切都轻飘飘的,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轻盈。这种轻盈和现实的沉重形成了强烈对比,因此梦境都显得荒诞。同时它和现实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那些苦痛消失了。睡眠让人幸福。
也让降谷零梦到了艾莲娜。
浅金色头发。和贝尔摩德一样。魔女以克丽丝为名时,眼睛也是绿色的。
艾莲娜半蹲下来,给他擦伤。他低着头,看向医生头顶的发旋。
「不要再弄伤自己了,」医生说,用棉签擦着流血的膝盖,「疼的是你。」
「我不疼。」他说。
女医生闻言看了他一眼,说:「你的确不怕痛。你只是想让人疼你,对吗?」
降谷零有些恍惚。
「真是个不知道要怎么撒娇的小鬼呢,」她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如果我要走了,还真是放心不下你。」
「你要去哪里?」
艾莲娜看着他,笑得很温柔:「去你现在还不能来的地方。」
降谷零伸手,想要抓住医生的衣角。但手指穿过了她的背影,什么也没有碰到。
——「零!」
降谷零闻言回头。
阿景气喘吁吁的,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很用力地喘气。降谷零记得他身上穿着的是哥哥买给他的背带短裤,还有哥哥给他买的蜻蜓捕网。
「你跑得太快了!真是的,就算输给他们又有什么要紧的嘛,你膝盖都摔破了。」
降谷零低头,看到自己小腿的擦伤和清淤。他踢了踢鞋尖,说:「不疼的。」
「怎么可能不疼啊,」阿景有点生气,「明明都流血了!」
「你可以不跟着我的。那边也有蜻蜓。」
「你是笨蛋吗?」他说,「我是在担心你。」
阿景小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带他往回走:「真是的,你这个臭脾气。要是我放假回家了,还有谁会关心你啊?」
降谷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诶」了一声,问:「阿景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在说……」诸伏景光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副哀伤的表情;
「要是我也死了,还有谁能来爱你呢?」
……
……
注释:
①阿依达公主:在威尔第创作的歌剧《阿依达》中,深色皮肤的阿依达是埃塞俄比亚的公主,她同将其母国灭国的埃及将军拉达梅斯、以及暗恋将军的埃及公主产生了一段家国仇很、爱情死生的悲剧爱情故事。这里贝尔摩德是在打趣他黑眼圈太明显了。
②《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SM里代表S的萨德侯爵的代表作,可想而知都是些什么内容。
③《浮士德》:德国文学家歌德创作的诗剧。主要内容是魔鬼梅菲斯特引诱浮士德博士堕落。
④《失乐园》:英国文学家弥尔顿创作的史诗。主要内容为曾经的大天使长路西法背叛上帝,被打入地狱,为复仇和反抗上帝威权寻至伊甸园,引诱亚当夏娃偷吃智慧果的故事。
⑤《上帝之城》:古罗马神学家圣奥古斯丁的宗教神学论著,主要论述神圣的照管及人类的历史。提醒神的国度是属灵及永垂不朽的,而并非是这世界任一国家能取代的。“上帝之城”可说是第一部教会历史哲学。
⑥荒谬和幸福:原话出自法国思想家、文学家加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