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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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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去的人不过四五天,就把一个小娘子的半生挖了个底朝天,兰琢看着手边一张张的尺书,陷入沉思。
她果真上山当了尼姑,倒是有几分血性,不过如此决绝的人,当真愿意晨钟暮鼓一生?
他并不急着救人于水火,而是继续让人暗中盯着她,直到两个多月后,长随桑竹向他提起一件事,“淳娘子已受过具足戒。”
《四分律》里光是比丘的具足戒就有二百五十条,只有受过具足戒的女子,才算是比丘尼。
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这两个多月来,他渐渐知悉她的点点滴滴,即使没再见过面,却也如同身边多出了个人,不想熟稔都不可能。
似乎有一丝浅浅的涟漪在他心头泛起,眨眼间又风平浪静。
“何时行剃度礼?”
“明日巳时。”
苍穹上的一轮朗月渐渐落了下去,不到卯时,天色已泛了一层浅淡的蟹壳青。
若淳睁眼醒来,点亮了油灯,坐在灯下,把头发拢起来,用篦子梳顺,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身后,接着穿上比丘尼的海青袍。
今天就要行剃度礼了。
上山后她曾与无念会面,并托她暗中观察木家动静。
几天前,无念来过慧灵寺,暗中向她透露一个消息,木书仁入狱半个月,受了八十杖,留了一条残命回到木家。
还有一件怪事,有人向木不凡提亲,遭拒后还向邻居打探她的消息,可是这人脸生,又格外警惕,她也不好断定是什么人。
她弯唇一笑,绞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她也不舍这三千青丝啊,不过不对自己狠一点,又怎能达到目的呢?
卯初的钟声响起,所有比丘和居士都得前往大殿做早课。
若淳跟着跪在蒲团上诵完心经,已过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完全明亮了起来,过堂吃饭,接着开始洒扫干活。
时值盛夏,日头毒辣,当她扫完院子,身上已出了一层粘腻的汗,她掖了掖额角上滴下来的汗,又蹲下来,拿起铁锹锄草。
墙边的杂草很快锄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正准备回去喝口水休息会,站起身转过来时,骤然头昏目眩,身子晃了晃,手脚瘫软,扑入一个清冷的怀抱里。
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撑住了她臂膀。
她双眼直冒金星,看不清来人,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迦南香。
她舔舔干涩的唇,“贫尼……多谢施主……”
兰琢垂眸凝睇面如纸色的她,孱弱得像一只狸奴,鬓边几绺发丝湿漉漉的贴在颊边,纤巧可怜。
“能走吗?”他的声线很冷,略略松开扶住她的手。
她摇了摇头,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袖子。
他扯起嘴角。
如此身娇肉贵,还想把素持斋?
他忖了忖,难得耐心,伸出胳膊给她当扶手,直把她送到檐下,看着她倚坐在石阶上,这才踅身过去叫来比丘尼。
两个比丘尼很快把她扶进禅房,出来时,才见他仍站在廊庑底下,一袭青衣,长身玉立,眉目如画。
比丘尼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多谢您出手相助,这边都是禅房,男客止步。”
兰琢问,“她意识可清醒?”
“是,只是有些中暑,喝了姜水已经好多了。”
他点头,“等她醒来,我有话问她。”
比丘尼见他气度雍容,暗忖他非富即贵,不敢得罪,将他请入相隔一墙的耳房,奉上茶点,便退了出去。
兰琢喝完两盏茶时,地砖上投下的菱花格有一道纤纤的影子晃动,他抬眸,见她缓步入内,双手合十,颔首低眉。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他扫了她一眼,丰神俊朗的容颜没有变化,“听说你已受过具足戒,可见你心性坚毅,不知红尘世俗,是否彻底放下?”
若淳听闻如山泉清越的声音,霎时打了个激灵,抬眸撞上他黑黢黢的眼,不由得生怯,屈膝换了万福礼道,“贫尼参见王爷。”
她哪里料到,竟是他亲自前来,甚至还在她中暑之时,好心的扶她一把!
兰琢搁下茗碗,随口道,“看来还放不下。”
若淳星眸里闪烁着水光,脸上仍有些苍白,畏怯而警惕地看着他。
他不由得莞尔,愈发温和道,“别怕,孤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摸清你的心思,如果你还在迟疑,是否愿意随孤重入红尘?”
生于权门的人,即便恭而有礼,可他的周身依然散发着威慑迫人的气势,让人忍不住生怯。
她避开他的眼神,咬紧下唇道,“贫尼不知王爷何意?”
“家慈与你甚是有缘,不忍看你出家为尼,与孤商议过,想收养你为义女。”
她强装镇定,心却像一叶扁舟,在风浪里载浮载沉,直到他话音一落,才算是傍上了岸。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那么王爷容许否?”
兰琢见她很冷静,不禁再次审视起她来,年轻秀美的女孩,病恹恹却又十分倔强地站在那里,一身海青空落落的,头上的辫子丰厚,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诚然那紧紧攒在一起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慌张,可在这个年纪里能有这么宠辱不惊的心性,已经实属难得。
他缓和开口,“许。”
即便他在此之前,他觉得对付陌生的半大孩子,比处理政要还棘手,可她性子沉稳得不像个孩子,倒是少了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若淳眸中闪过一丝讶然。
她忖度片刻,才道,“贫尼……不敢高攀。”
他起身踱至她身侧,和声道,“你无须现在给孤答复,给你三日时间想想,三日后,王府会派人过来,去不去由你。”
说罢便扬长而去。
三日之期悄然而至。
若淳也不犹豫,拾掇好行囊,换上家常的褙子襦裙,未几,王府的马车到了,她就在木心的带领下,来到王府,直入褚园。
木心挽着她的手来到明间,还没入内,便听到里面有人在谈话,木心提起嗓子道,“王太妃,淳娘子来了。”
门帘很快动了动,从里面钻出一个娇俏的女子来,正是兰霖,她气鼓鼓地执起她的手摸了摸,“妹妹又瘦了,你可真狠心,小小年纪,干嘛要装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样子,你还没有见过那么多好玩的东西,不如就留在王府,陪我一起玩才是正经的!”
若淳扑哧一笑,“霖姐姐说得有理,是妹妹一时钻了牛角尖,思来想去,还是割舍不下红尘世俗,还请你宽饶了我这回吧。”
兰霖挤眼道,“你这话,得跟大伯娘说,她为了你头发都愁白了,你得怎么弥补她?”
说道打起帘子,请她进去。
雪薇挽着王太妃的手,也已经快走到门边,王太妃见了她,亲热地向她招手道,“快到我身边来,我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
在看到熟悉的人影时,若淳心头微动,鼻子涨起酸意,咬咬唇踌躇了下,才微微屈膝道:“妾给王太妃请安。”
王太妃走过来,拉过她的手道,“琢哥儿去找你了?”
“是。”
王太妃牵着她往罗汉榻走去,摁着她一道坐下来,这才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那么你可有主意了?”
“是,妾心不静,还想感受大千世界的美好,”她没有隐瞒,坦然说道,忽地起身,敛裙跪下,对着王太妃深深泥首下去,“承蒙上天垂怜,妾何其有幸遇见您,从今以后,您就是妾的母亲,妾给您晨昏定省、扇枕温席。”
说到最后,泪水已经悄无声息地淌了满面。
“这是喜事,可不兴动眼泪的,”王太妃走下脚踏,对她伸出了手,“我的儿,快起来吧。”
若淳握紧了她的手,盈盈的眸子透着朦胧的水光仰视着她,她的面容模糊,依稀变成她前世的阿娘。
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王太妃亲厚,虽然她们有着云泥之别,可却相处甚欢,仿若亲生母女。
想到这,她瓮声瓮气地叫了她一声,“阿娘……”
王太妃也怔住了,兰琢长大后渐渐地就不叫她阿娘,兰珩就只会阿呐阿呐,这一声阿娘,她竟是十几年没听过了。
她哎了一声,轻揉她头上的绒发,又扯过手帕给她掖去泪迹。
身份乍然转变,若淳收起眼泪后,脑子仍有些恍惚,王太妃却开始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先是调了四个侍女一个粗使婆子供她指派,又给她找了个雅致安静的园子作为居所,还让人开始打扫、添置家具摆设。
兰霖看着她一身简朴,暗暗吩咐侍女道,“去把我那套簇新的杏黄的水练双鹿袄裙拿来,还有多拿些绒花,还有那套累丝珍珠草头虫头面也那拿来,我要给妹妹好好装扮一番。”
侍女应喏前去。
雪薇见状,也悄悄打发自己的侍女回去。
半顷,侍女各自取了物品前来。
若淳正和王太妃并膝而谈,结果听到动静不小,抬眸一瞧,却被兰霖唬了一跳。
兰霖高高捧着袄裙,拍拍她肩膀催促她,“妹妹冰肌玉骨,待姐姐给你装扮一番,必然更加娇艳欲滴,人见人爱。”
若淳被说得有些难为情,耳根子通红,直往王太妃怀里钻去。
兰霖侧首对雪薇道,“阿嫂瞧瞧,这就撒上娇了。”
王太妃心甜意洽,止不住摸着她的头,护犊子道,“你妹妹脸皮子薄,你别闹她。”
又低头对她说,“跟你姐姐和阿嫂去吧。”
“嗯。”
兰霖推着她往里间,给她换上衣裳,又亲自扯了红绳给她梳了个蚌珠头,插上一排累丝珍珠草头虫花围,又点缀上棣棠绒花,最后还配上一副红珊瑚耳坠,极为简单的款式,一点红在修长白净的颈边微动,衬得少女愈加姣美。
雪薇则给她双手套上一对白玉镯,又拿起螺子黛给她勾画起来……
后来吃完饭,打了一下午叶子牌,到了日渐西沉,兰霖和雪薇才辞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