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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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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
长随禀告王太妃说王爷已经归家,换过衣裳就过褚园来,若淳频频望向门口,失神地盘弄着手指。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也不擅长与男子打交道,冷不防成了他的妹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王太妃压下她的手背安慰道,“不必怕他,往后他就是你哥哥,若他敢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甭管他袭了王,我也要棍杖侍候!”
若淳一听,心下更加惶惶,扯着她的袖口,小声嗫嚅道,“阿娘……您快别说这种话了……我一来,您只顾着我了,这让您亲生的王……兄长和弟弟怎么想?”
王太妃倒是不以为然,拍下胸脯道,“琢哥儿是我肚里割下的一块肉,知子莫若母,他虽性情沉闷,倒也不至于没有这点容人的雅量,你就安心吧。”
若淳却还是有些局促。
侍女开始在廊庑下挂起一盏盏灯笼,细细的秸秆扎成四方的骨架,裹上雪白的灯笼纸,在地下投出一点点浮光来。
一向习惯午寝的王太妃,乍然坐到现在,到底有些乏累了,便唤来木心,“去床头架子上拿瓶万金油来。”
若淳立刻起身道,“还是我来吧。”
说完走入隔扇,径自走到床头边上寻了起来,找到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拔下塞子,凑到鼻边轻嗅,一股薄荷龙脑的气味窜来,便知是万金油无误了。
那厢一个象牙白的身影从园子里信步而来,兀自上了台阶,廊庑下清辉柔和,落满他的肩头。他袍袖微扬,清瘦温煦,毫无武将的锋芒,倒像个读书人,一手负在身后,几步走近门口。
兰琢无声地踏入屋里的地砖,直接到了地心给王太妃请安,“褚园外仆从在抬一扇玉兰鹦鹉螺钿屏风,是母亲要置换家具吗?”
他边说边坐上玫瑰椅,视线落到茶几上,见上面搁着两盏茶,心里正纳闷时,却见隔扇后有个清丽绝尘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见到他,眸光明显一闪,怯生生地走到王太妃身侧,对他深深福下身子,唇齿轻叩道,“兄长……在上,请受妹妹一拜。”
他目光才掠过她,只见她梳着蚌珠头,头饰衣裳无不精致,垂着雪腮,眸光低敛。
之前只知道她有些颜色,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气质,可一妆扮起来,容光焕发,竟有几分摄魂夺魄的姝好。
他毫不意外她的决定。
有了锦衣玉食的机会,怎会想过持斋把素的生活?一个有本事逼迫老子写下断绝书了人,又怎甘心只做一个尼姑?
他收回目光,淡声道免礼。
王太妃觉察出二人都有些拘谨,立刻语重心长地吩咐道,“你妹妹刚来,你年纪又大些,万不可仗势欺人。”
兰琢恭顺回道,“儿子省的。”
王太妃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你不在家我就先做主了,九畹旁边那个清漪馆,我瞧着清静别致,里面家私一应都是现成的,我让人先拾掇干净,让你妹妹住进去,你要是嫌人多嘈杂,等四知苑修葺好了,到时候再挪地方。”
兰琢不喜闹腾,不过看起来她也还算恬静,于是忖了忖道,“就这样吧。”
又说了一回话,王太妃让人传饭,未几,侍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清炖鹿肉、胭脂鹅脯、三脆羹、五柳鱼、酸笋鸡汤、芥末拌瓜丝,御膳也不过如此,若淳不禁暗暗感叹,果然是天高皇帝远,若是生在皇城脚下,早被弹劾。
她在前世就听说南阳富庶,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席间兰琢对王太妃道,“桑竹把行囊准备好了,后天就启程上京。”
前两天接了圣旨,中秋佳节,官家意在浔阳楼上宴请群臣。这次他也受邀其中。
南阳僻远,这种事极少有,兰琢也只在幼时随父去过两次而已。
若淳一听他要上京,肩膀霎时紧绷起来,嘴里的胭脂鹅脯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滋味。
前世父母死后,尸骨无存,而她作为女儿,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
兰琢见她手中的银箸轻微动了动,抬起眸望向她的脸,她垂着眸子,慢条斯理地嚼着肉,可握箸的手乍然收紧,以至于骨节泛白,还是出卖了她的紧张。
察觉到他的打量,若淳呼吸微窒。
王太妃叮嘱北方寒冷,入了秋要带两件大氅,以防气候骤降,兰琢应下。
若淳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吃罢饭,王太妃终于舍得放人,让侍女带她回清漪馆,剩下母子二人交谈。
兰琢郑重地嘱咐王太妃,“我上京后,不认识的人拜见,母亲不要随意接见,有什么异常之处,差人跟堂兄说一声,他会安排。”
王太妃点头。
老王爷的死实在蹊跷,顺藤摸瓜发现是官家的手笔。然而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就算查出了真相也只能装聋作哑。
时隔多年,官家再一次发出宴邀,又是他袭爵以来第一次,势必是一场鸿门宴。
“你放心,”王太妃给他吃一粒定心丸,“到时候我对外称病,所有人一概不见。”
“也好。”
王太妃轻抚胸口,“我的心老是弼弼直跳,怕不是个好兆头,官家这么多年死抓着我们家不放,莫非真要赶尽杀绝?”
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官家得平衡朝堂,若是赶尽杀绝,到时候再落得一个诛杀功臣的恶名,于一个顶着仁孝纯善名头的君主,无疑是致命一击。
所以不能光明正大的诛杀,就只能想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身体壮朗的老王爷,失足跌入湍急漩涡溺亡,一下子失去百姓心目中英武的形象,偏偏只能吞下这口恶气。
“您别多想,没事多让……”他顿了顿,“妹妹陪您聊天解闷。”
二人谈了几句,他便退了出来。
月色婆娑,将他挺拔的身姿拉成一道细长的影,他就着月色,簌簌穿过清浅的草丛,踏上游廊,一直往九畹而去。
长随桑竹紧跟在他身后,寂静无声。
拐入月洞门,进入一条夹道,再往前走是一个湖泊,上水榭,尽头山腰上便是九畹园。
桑竹一眼望去,临水边上,少女衣袖飞扬,身段面容仿佛水中洛神,顿住了脚步,指着前方惊愕开口,“王爷……这……”
兰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刚入府的义妹叠着双手,端正地站在那里,不知等了他多久。
他缓步上前,清俊的漆眸里毫无波澜,“你初来乍到,这地方除了我院里的人,其他人禁步。”
若淳呼吸微乱,绞着衣带不知所措起来。
他不喜她这个外来者,她一眼就看得出来,不过没有恶言相向,已经是他雅量。
她鼓起勇气,仰起头看他,“多谢兄长告知,下次……绝不敢再犯了……”
他唔了一声,正想越过她,忽地想起来道,“我走后,替我蹲陪母亲说话,不要让她胡思乱想。”
他一句话将她想说出口的话截断,她愣愣点头,迟缓道,“不用兄长嘱托,她也是我的阿娘……我会照顾好她……”
他唇角轻提。
她的声调清和平允,像她的容貌,娇妍婉转,不带攻击性。
这样的人,往往比起风姿艳丽的人更得人心。
他也没能冷下脸来,主动问她,“你将才是不是有话说?”
饶是他言语温和,可这人生得伟岸雍容,就算站在那里不说话,也有震慑住人的本事。若淳指甲掐紧掌心,直到痛感传来才放开了手道,“没什么。”
他听力比寻常人好,听出这句鼻音略微厚重了些。
若淳在他面前忍得吃力,匆匆道一句,“天色已晚,兄长早些安歇。”
说完转过身,极尽克制地吐出一口气,端着身子地回到清漪馆。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