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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黑暗 ...


  •   赐宴群臣后,官家特特留了兰琢作陪,就在浔阳楼上,看着不断从夜幕里迸发出的火树银花,斑斓在人身上闪过一瞬,又暗了下来,周而复始。

      官家已有三十五六,留着稀疏的胡须,说话时习惯摸着胡须,他看着兰琢芝兰玉树的身姿,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上次见你,你还只到我腰间,没想到已这么高了,这模样真真是和你阿耶一个模子出来的,我和你阿耶一般大,按民间的叫法,你该叫我一声阿叔。”

      兰琢立马接口,“官家是天潢贵胄,兰家能有此造化,全靠皇恩永沐,臣不敢高攀。”

      “可惜了……你爹才人到壮年,怎么就……”说道大掌扶额,竟是有几分潸然的模样。

      兰琢敛下眼皮,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才道:“人各有命,父亲已经入土为安,还请官家不要伤怀。”

      “你们父子对南阳注入了不少心血,南阳有今日成就,你们功不可没,”官家温吞捻着一缕胡须道,“尤其是你,令陈国、荆卫闻风散胆的虎将,没有你冲锋陷阵,护住南阳防线,南阳也不可能富庶起来。”

      “官家谬赞,臣愧不敢当。”

      官家微眯着眼觑他,眼尾纹路骤然加深,“倒不必这么自谦,近来我收到一些奏折,都对你颇有赞誉,此次叫你来,还有一事……你尚年轻,又是骁勇善战之人,到底不能只靠食俸禄过日子,否则臣子要怪我老眼昏花了,所以……容我夺情,只不过防守尉一职已有人替补,你就委任宣抚使吧。”

      按制直系亲属去世,官员需辞官守制三年,服满补职,而有极少人能受官家重用,若得官家准许,可以夺情起复,在家办公。

      兰琢依旧看不出喜怒,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他提起袍裾,退后一步,跪下稽首道,“谢官家垂询,臣定兢兢业业,不负官家重用。”

      “起来吧。”

      中秋过,建京之游很快结束。

      一行人踏上归程,兰琢每到一处地方,必有官员拜见,他有时也不耐烦应付这些,不过免不了逢场作戏,若淳和他厢房不远,每次总能听到木地板上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久而久之也有些同情起他来。

      这日赶在天色擦黑前到达常安县,若淳安顿完已然到了就寝时分,赶了一天的路,身子每根骨头像拆过重组一般,她熄了灯,褪去鞋袜上床,一沾上枕头就已然进了黑甜乡。

      不知过了多久,正是混沌的时候,身下霍然有震感传来,她双眸紧闭,眉毛深锁,以为还在梦里,然而顷刻之间,耳边砰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她感到身子急剧地往下坠了一下。

      脑子嗡的一声,她迅速睁开眼,黑蒙蒙的一片里,发现地在揺动,桌上茶杯等物什震得当当响。

      她立马弹坐起来,趿起软鞋,裹紧被子,推开门就往外跑,“兄长!”

      走廊里的灯都被震灭了,可是她却听到木地板有好多脚步声,眼前也有好多黑影准备撤退,楼下甚至有人尖叫、有人嚎哭,有人求救,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兄长!”

      没有人回应。

      她被人群裹着往前走,软鞋也被人踩掉了一只,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深吸了口气,她又提高了些许音量呼唤南星,“南——”

      “星”字还没说出口,她的肩膀被人用力撞了一下,她霎时缩了起来,咬紧牙关才克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那人从她身后迅速地跑向楼梯。

      她心头乱撞,余悸未消。

      “兄长……”

      她的手腕乍然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包裹住,她头顶上方传来清朗的声音,“我在这。”

      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形靠了过来,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已经离得这么近了。

      明明对他一直有些打怵,可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却仿佛找到依靠一般,那些惶恐不安顿时消散了不少。

      只是这个姿势好像过于亲密……

      她悄悄抬头,却看不清他神情,没来由地收紧手指,把手握成一个拳。

      她这具身子是个“雀蒙眼”,一到昏暗的地方,几乎是个睁眼瞎。

      他一言不发,不疾不徐地带领着她往前走,她紧紧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楼下大堂。

      他松开了手。

      她缓缓攥紧了被角,把脸埋进被子里,恨不得原地变成一只蚕茧。

      方才出屋时,她只着一层单薄的中单,鞋子又掉了一只,这会子大堂通亮,脸颊才渐次热了起来。

      兰琢衣冠楚楚,连发髻都丝毫没乱,她怀疑他还没就寝。

      此时震感已经消失,他们在八仙桌前坐下,南星和长随近卫们先后寻了过来,驿丞哈腰给他斟茶道,“对不住,王爷,此地地动频繁,深更半夜的打搅您休息了。”

      他端起茶碗,声线平常,冷锐的目光却盯着他,“可有伤亡损失?”

      驿丞忽然结舌,“已……已经派驿卒去查探……”

      他把茶送到嘴边,轻啜一口才想起来道,“去忙吧。”

      驿丞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若淳抱着双臂,经过半晌的风平浪静,困意再次突袭,她耷拉着眼皮看蜡烛流泪,眼看着就要烧到尽头,头慢慢歪了下来,打了个盹。

      兰琢已经吃完一碗茶,牵袖提起茶壶又往茶碗里添了一点,这才发现灯光如豆的对面,那小小的身影,半倚在南星身上,跟小鸡啄米似的。

      大概,小孩子都嗜睡吧。

      不对,听母亲说她是七月生的,照这么算,已经过了十五的生辰,已经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女子了。

      一路上,她乖觉寡言,舟车劳顿,从未抱怨,没想到连及笄之年的大生辰也无声无息就过了。

      “回屋吧。”

      若淳打了个激灵,猛然惊醒,睁眼正对着他炯炯的目光,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我失态了,兄长……”

      “早点睡,明天一早离开。”

      说完,他站起身抖抖袖,径自往楼上走去,若淳想起楼上漆黑一片,叮嘱南星自己回屋后,便步伐仓促地跟上他的脚步。

      哒、哒、哒他登上楼梯,每步都走得沉稳,她则紧握着扶手,用一只赤脚摸索着跟在他身后。

      上了二楼,最后一个台阶木板有些松动了,兰琢正要出声提醒,回头却见她已经一脚踩空,眼看着整个人就往后倒去,他赶紧伸手扣住她小臂。

      没想到,脚下却又开始猛烈地晃动起来,这次震得愈加剧烈,几乎是顷刻之间,房梁便咚的一声掉了下来,狠狠砸向他紧握着她的手,他一脱力,她便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轰隆一声巨响,头顶上方木结构和砖瓦瞬间坍塌,剧烈摇晃间,两层高的驿馆几乎夷为平地。

      梁柱在若淳头顶不远的地方顿住,把身下隔开了一点空间,她虽在台阶上滚了几圈,手脚上皮肉火辣辣的,大概是有些擦伤,好在她四肢还能动弹,伤势不重。

      她抱着头蹲在角落,等脚下逐渐恢复平静,直到大地沉寂无声,她才试着站起来,寻找出路。

      没有一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她像个瞎子伸出手,一点点探索着往前挪了挪。

      “当心……”兰琢就在她不远处盯着她,一束清辉穿过废墟照在他身上——他头顶约半丈高的地方,有个井口大小的洞。

      只是他的脚被压在横木底下动弹不得,而且左手刚才还被梁柱砸到,到现在小臂都是麻麻的,使不上劲来。

      “兄长……”她吓得不敢动。

      “你头低一点……再低……好……迈左脚,抬高一点……”他耐心地给她指引,她一步步照做,终于跨越纵横交错的横木,走到他面前来,她什么都看不到,还想闷头往前走,被他握住了手。

      不是手臂,也不是手腕,这一次,是两只手交叠到了一起。

      她的心蜷缩成一团,僵着手指不敢动弹,脸上更是灼热了起来。

      “到了。”不过一瞬,他很快放开。

      “嗯……”她声如蚊呐,收回手,在裙摆上用力地擦了擦,想要刮除那种纹理清晰的不适感。

      兰琢觉得她表情呆呆笨笨的,没有了平常的八面玲珑,不禁伸出手在她眼前动了动,“你看不到?”

      她杏眸张得很大,像两丸黑水银,眨都不眨一下。

      原来还是和“雀蒙眼”,兰琢失笑。

      她没有回答,反而瓮声瓮气地问他,“为什么……你能看见?”

      “嗯,在你头顶上方有个出口。”

      她仰头,眯着眼睛看,好像有个地方,颜色略淡了些。

      “兄长先出去吧。”

      “我的腿被压到了。”

      她赶紧蹲下来查看。

      “不要乱碰。”他掸开她差点胡来的手。

      手背骤然一痛,她咬紧唇缩回了手,医者本能,她的心都系在他的腿上,“兄长试试腿还能动吗?还有没有知觉?”

      他嫌她喋喋不休,并不答她,目光平视过去,见她中单下隐约可见的银红色主腰,意识到是什么的时候,耳边一热,迅速地别开眼去。

      他脱下大氅,扔给她,“穿好。”

      她莫名其妙被布料兜住头,淡淡的迦南香蛮横的窜入她鼻息,她低头一摸,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被子早就不知掉到哪去了。

      想到他对她一览无余,她迅速转过身去,找到袖子默默地穿好,又扯下发带,把紧紧地把宽松的大氅系在腰间,把衣襟掖好才转了过来。

      她绞着宽大的袖子,眼神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想问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实在是太丢人了。

      兰琢道,“我无大碍。”

      “哦……”

      “过来点,踩着我肩膀出去,”知道她什么都看不到,他再次伸手握住了她,引领她逐步走近,将她的手搁到自己肩上拍了拍,“这里。”

      若淳深吸一口气,顾不上羞耻,一手撑在他身上,慢慢地踩着他的肩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伸出手,抓住她脚踝固定住她摇晃的身子。

      行武出身的人,每一块肌腱坚实如铁,即便只用一只手,也能迅速令人安定下来。

      她稳住身子,摸黑探索。

      冷不防抓住了一片瓦砾,眼看着它连带着砂石直直坠入黑渊里,她呼吸屏住了,半晌才问,“兄长,你有没有事?”

      “无事,”兰琢轻嗽一声,仰头丈量了下,发现她与头顶上方还有半臂之距,而在她正前方有一根横梁,看上去还算牢固,他试着用掌心托起她的脚掌,“在你前面有根横梁,你看看能不能抓稳。”

      若淳突然感到脚下的肩膀微动,他单手将她举高,知道他在强撑着,没有犹豫,伸手便够住了横木,“我抓住了。”

      “抓稳。”他气息微喘,又往上托了托。

      她咬紧牙,两手死死扣住,一只脚凌空蹬了蹬,也攀了上来,她吐了口气道,“我上来了,多谢兄长。”

      她稳稳爬了上来,这才看清眼前一片废墟,她想去找人呼救,忽地又怕地动再次卷土而来,跑了两步,回过头,趴在深渊巨口边上,大喊:“阿兄,我去找人过来,你要保重好自己,阿娘已经没了阿耶,不能没了你!”

      因为背光,兰琢看不清她的表情,微风里递过来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打颤,那一瞬间她的恐惧和担忧,他全部都感受到了。

      过了许久,他才应了一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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