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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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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淳很快找到近卫给他们指明方向,救出兰琢,驿卒早就严阵以待,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旧鼓凳,擦干净了,殷勤地请他入座,“王爷受惊了,驿丞已经着人去找郎中了,还请您少坐会。”
兰琢发鬓微乱,衣袖也有些擦破,然而他身姿挺拔,并不显得落魄,他一撩袍裾坐下,吩咐近卫,“帮忙搜救。”
驿卒感激涕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谢。
兰琢挥手叫退。
若淳没打断他们对话,直到大家退下,这才上前来,她方才见他出来后,左手就一直垂着,想到这是他之前紧握住自己的手,便俯身温言问,“阿兄……你左手是不是伤到了?”
兰琢咬牙,利落的下颌线愈加清晰,“小伤。”
她虽对他不算十分了解,但也知他是内敛之人,这神情看起来可不是小伤而已。
“我替阿兄看看吧,”她蹲下来,不等他回应,便一手牵起他手腕,一手轻抬他小臂,一面观察他的神色,“疼吗?这样呢?”
他眉心拧紧了些。
她要卷起他的袖子,被他一手摁住,“不必。”
“阿兄是因我才被砸伤,我不能不闻不问。”出于本能,她看见伤者总要探究个明白,在郎中眼里,男女一视同仁,这会儿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挪开手,不再坚持。
她卷起袖口,露出里面的麂皮护臂来,找到尾部的扣,将护臂拆下来,结实的手臂上红了一片,她用手摁压轻叩,确定没有骨折,这才放下心来。
他俯瞰着专心致志检查伤处的她,她的身上穿着他的大氅,因太过宽松,即便束紧了腰身,也显得空落落的,她的一头乌发早就披散开来,像是一匹精美的缎子,上面却不合时宜地落了灰,满身灰尘,却衬得那张小脸愈发雪白。
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叠成一个。他盯了一瞬,好像他高大的身影将她包裹住一般,察觉到不妥,他很快别向远方。
远处,驿丞头上磕了碗口大的伤,袖子还少了一截,看到兰琢投来的视线,不由得抽了一口气,一蹦一跳地踏过废墟,来到他面前,“小吏有罪,贵人没受伤吧?”
若淳听到来人声音,这才缓缓给他放下袖子,继而抬眸看向来人,见他满脸浴血,漆眸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凝视着他道,“驿丞……你头上有伤,切勿动弹了……”
驿丞感觉脸上有液体流下,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借着月光凑到眼前一看,见上头暗红一片,两眼一翻,竟要躺倒下去。
若淳赶在他差点直挺挺落地时,飞扑过去扶稳了他。
“多谢小娘子,我头晕得很……”驿丞四肢无力,眼冒金星,大口大口地喘气。
若淳蹙眉问他,“你适才不晕?”
驿丞轻轻摇头,“就是头上有些痛,竟不知流了这么多血……”
她瞄一眼地上,踢开碎片,兰琢见状,起身走到她跟前,单手替她挪开一块圆木。
“多谢阿兄。”
她把驿丞放倒平卧,伸手正要松开他的衣襟,怎知驿丞头虽晕着,双手却攥得死紧,仿佛她是登徒子一般。
她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抛向兰琢。
兰琢摩挲着手指,已踱步回凳子坐下,收到她的眼神,淡然开口,“松手吧,你何德何能能让孤的妹妹替你看诊。”
面对这种人,施压比温言软语更有用。果然,驿丞一听,吓得赶紧缩回了手指。
那厢驿卒提着刀上医馆挨家挨户拍门,有来开门的就有一个算一个,把刀架在郎中脖子上,命令他们拿上药材工具,一人拉上一个策马共骑,还用不上半个时辰,便来了七八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郎中。
这些郎中大多有些年纪,被驿卒凶神恶煞地吓唬,又被快马折腾了一程,一落地个个抚着心口,双脚无力。
驿卒又刷刷的亮出了刀,吓得大家迅速抖擞起来。
若淳抬眸问,“各位郎中,我需煅石膏一两、冰片半株,请问哪位有,请研细了给我。”
“我有!”一个郎中从药箱里拿戥子、又取了药材称起来,然后导入研钵里慢慢捣碎。
若淳见郎中们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由得问驿卒,“请问阁下,驿馆被困之人都搜救出来了吗?还请阁下把那些动不了的、轻伤的分成两处安置,再领郎中过去吧。”
驿卒点头应是,按刀退了下去。
兰琢沉静如海的漆眸落在纤窄的身影,见她面对天灾还能从容不迫,不禁暗暗佩服起她来。
他唤来近卫,“此行二十个近卫,是否安然无恙?有无牺牲的,不能骑马的?都登记造册,优恤伤亡将士。还有,检查马匹、棚车可有受损。”
近卫领命而去。
所有人搜救了大半夜,天已经开始泛起蟹壳青,孤星还高悬着,未几,云层里却陡然钻出一丝光线来,蜜橘般的朝阳渐渐挂上高空,天蓝如洗,仿佛昨夜的山崩地裂不曾发生过。
知县带着一行人姗姗来迟,见到兰琢先是下跪叩首道,“昨晚地动,下官忙得焦头烂额,来迟一步,还请王爷见谅。”
兰琢颔首,“知县辛劳。”
知县一弹手,底下人抬着着木桶、笼屉等物鱼贯而来,在空地上放了下来。
“下官准备了些清粥和窝窝头,还请王爷和军爷们不嫌粗糙,用上些个,毕竟事出突然,现在也一时难寻山珍海味……”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兰琢负手站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半晌突然打断他道,“找双绣鞋来。”
“啊?”知县以为自己听错,迟疑地抬起头。
“再寻套女子衣裳,素雅些的便好。”他记得她没穿过大红大绿的衣服,料想她不喜欢。
虽与南阳离得不近,知县也久仰兰琢大名,毕竟是蛮夷人闻风散胆的虎将,传闻他能征惯战,气质英英玉立,不近女色,二十一岁还未娶妻。
可听说此行他带了一位女子,同吃同住,现在又提出这等要求,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知县忍不住眼神乱瞟,想要找寻那个神秘的小娘子。
“知县还有事?”兰琢冷冷的声线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没……没……”知县连连摆手,然而好奇心起,不怕死的追问了句,“不知绣鞋穿多大?身长几尺?”
“不知道。”
“哦……”知县低下头,心说看来传闻有假,若是同床共枕的人,怎么会连高矮胖瘦都不省的?
不过不知道也有办法,他哈腰道,“那下官多寻几套不同尺寸的来,让小娘子挑选。”
“去吧。”
知县听话照做。
因地动耽搁了些工夫,回程比去时多花了三天才抵达南阳。王太妃早就听说他们在路上遇地动被埋,经历九死一生的事,看到他们平安归来,却仍心有余悸,抚着心口念了声阿弥陀佛,又吩咐下人摘柚子叶浸水,叫二人盥手去除霉运,这才让他们过褚园来。
若淳刚踏进主屋,王太妃便拉过她的手,细细的端量一回,见她完好无损,才舒了一口气,用力地把她搂入怀里,“没事就好……都平平安安的……”
她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木家从没有体会过的亲情,一旦有人真心关怀,丰沛的情感就濒临决堤。
从此她也是有人关心有人疼的人了。
她伸手环住王太妃的腰,一遍遍地叫着阿娘,“让阿娘担心了……”
兰琢刚入内就见母女俩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样子,霍然意识到母亲所需的,是这种缱绻情深的关系,而这些却是他从心底排斥的。
过浓的感情关系令他无所适从,他能游刃有余地当好一个孝子,可禁地之内,不能越出一步。
不过,母亲终于寻到了可以令她敞开心扉的人,也是一桩好事。
一开始,他对她执意前往建京抱有存疑,一路上有亲卫暗里观察她的行踪,抵达建京,她逛夜市、买画具,上山烧香……甚至对一个乞丐慷慨解囊,还真如她所言,她只是来玩的。
据说她在地藏殿跪了一刻钟,地藏王菩萨掌渡化,她想祭奠谁呢?
她的生母?
亲卫追查一程,没发觉出什么异常,后来劫后余生,夜色下,少女长得像一弯素月,从容不迫地安顿着每个伤者。
他忽地感慨自己内心狭隘,吩咐暗中观察她的眼线都撤了。
“儿子给母亲请安。”他开口打断她们母女情深。
若淳听到声音,这才松开手,退后一步敛眉施礼,“阿兄。”
“嗯。”
王太妃昂首,深深凝视着他,见他安然无事,忽地想起丈夫辞世时候,她感到天塌了一半,幸好还有他已长大成人,耸立在她跟前的时候,替她撑起半边天来,如若连他出了事,后果不敢想象,想到这不自觉哽咽起来,“万幸……你们都平安无事……”
他边说边落座道,“母亲不要忧心,同行中无人遇难,抚恤禄米也已经吩咐发放下去了。”
成玉很快奉上茶,退回王太妃身侧鹄立着,见他捏着碗盖的手抬起有些不自然,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王太妃自然也发现了,适才她已经知道了,于是探身过来问明白,“你的手怎么样了?”
他搁下茗碗,抬起手臂转了转,目光却不由得转向在王太妃身侧,她肃肃端坐,正垂眸压着琵琶袖的褶皱走神,倏地觉察耳边没了声响,剪水般的乌仁流盼,猛然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眼神,怔了怔,悄悄地往王太妃身后藏了藏。
大约是他不善言辞,也不怎么开怀大笑,看着不像好人吧,他发现她面对他总带了点怯意。
“多亏妹妹一路悉心照顾,”他手上的伤,都是她自告奋勇替他包扎换药的,“已经快好了。”
她探出了头,笑得几分狡黠,“阿兄还要注意一个月内不能提重物。”
“嗯。”
“对了,”王太妃浅呷一口茶,这才想起来道,“我翻了个黄道吉日,你妹妹既然入了王府,就得拜天地君亲师,还有请亲眷小聚一番,顺便把户籍也改了。否则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瞧着十月初三这日就很好,还有十天,置办东西,知照亲友也不算赶,你意下如何?”
兰琢颔首,“理应如此,母亲费心了。还有……及笄礼也得补上。”
若淳眸光闪了闪,惊诧他竟然记得自己的生辰。
王太妃道是,转头问她意见。
她嗫嚅道,“全听阿娘和阿兄安排。”
这就没问题了,因孝期未过,中筵一切从简,母子俩商量了宾客名单,粗粗列了三桌人,当下兰琢便叫管家过来,吩咐准备年糕、白馍、瓜果、糖块四样贡品,筵肆器具、酒品等需要多少都一一打发他去料理,不在话下。
说完了这桩,王太妃见若淳面上有些倦意,便嘱咐她回清漪馆小憩一会,晚点再过园子来用饭,若淳点头退了出去。
剩下母子二人,王太妃问起官家夺情究竟是什么回事,“怎么前脚刚把孟治提拔起来,后脚就起复你任宣抚使?”
孟治新官上任,却要用他来缚住他的一只脚,显然不会太过舒心,若是他们关系僵持,便还有下一步计划来挑拨离间。
他沉吟道,“官场沉浮,实属平常。还请母亲宽心,我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