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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整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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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下起连绵秋雨,今早起来已经有了几分凉意,看来南阳的炎夏已经到了尽头。
若淳把清漪馆的槛窗打开,把亮光移进窗前的书案上,她铺上宣纸,用纸镇镇好,在调色盘上倒入三青、藤黄粉末,加少量水和匀,提笔调和,试好色,在宣纸上粗放地点染起来。
有几个颜料比较罕见,都是她从建京的墨斋里淘来的,去建京的路上,她早就想好了要王太妃描一副丹青。
画的是《鹿鹤同春》,记得前世她专研医理之余,偶尔也会画些花鸟鱼虫,略有成效,因而她很快想到要给她送一副画。
至于要画什么,要登大雅之堂,要寓意吉祥,她思来想去,才决定画《鹿鹤同春》。
园里的一片洒金珊瑚,像是苍穹筛下的细碎金子,被雨丝浸润,绿得流油。
滴水垂下的雨珠子,渐次缓了下来,久久才听到清脆的一声,嘀哒——
晕染整体后,又换上一支细毫笔,慢慢地勾勒起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云苓捧着一张马皮进来,边走边道,“二娘子要的马皮,奴婢给您寻来了,您瞧瞧?”
若淳接过手轻抚皮料,细细看了,料子柔韧,是块好皮料,于是对她道谢,“辛苦你了。”
忖了忖从抽屉里摸出一颗珊瑚珠子来,顺手赏给了她。
云苓推脱不成,把珠子收入囊中,笑意盈盈地闲扯起来,“二娘子想要马皮做什么?”
若淳想起兰琢惯常戴着护臂,淡然回道,“给阿兄做对护臂。”
然而针线活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可不能糟蹋了这么好的一块皮料。
她问,“我没有做过这种,你省的谁针线活最好吗?”
“白寇姐姐,”云苓哈哈笑道,“王太妃的衣裳大多是她做的,大家都公认她针脚最好。”
若淳眸光向后侧方一瞥,见隔扇后一抹鹅掌黄的身影顿了顿,无声地退了出去。
她眉心微拧,和声道,“你把她叫来。”
云苓应喏,踅身走入碧纱橱,巡睃了一圈,才发现站在角落里的白寇,拿着剪刀,不紧不慢地修剪着花瓶里的枝岔。
云苓脸上笑意未散,走过去问,“白寇姐姐,二娘子唤你呢。”
怎知白寇确是不冷不热地轻勾嘴角,“怎么?一颗红豆大小的珊瑚珠子就把你收买了?二娘子长、二娘子短叫得可真亲热。”
云苓脸色登时不大好看起来,瞪着她压低音量,“你怎么能?”
白寇脸上笑意加深,寸寸逼近道,“我在王太妃跟前那会,婴孩拳头般大小的东珠都拿到手软,真不愧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出手这么寒酸。你晓得不,我姑妈和木家只隔一条街,听说她生母是莺花巷顶有名的女校书,她的出身又比你我高贵多少,你当真心甘情愿奉她为主?”
云苓迟疑起来,“你……不要乱说……”
“你若不信,上木家街坊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当年她爹偷情,嫡母拿棍杖抽了他一腿血,街坊邻居都知道……”她越说越得意起来,“我虽是家生子儿,好歹也清清白白,不像有些人……”
冷不防的,一道缥缈的声音掺了进来,“说清楚,有些人如何?”
白寇僵了一瞬,慢慢地回过身来,只见隔扇边上端端站着一个清瘦的女子,那张形容姣美的脸上看不出愠色。
不是若淳又是谁?
她声音很轻,“方才说什么呢,我见这里热闹,进来瞧瞧。”
在白寇看来,就是她心虚了。
她松了一口气,笑问,“没什么,我姑妈听说十几年前,一桩母老虎棒打偷腥老鼠的趣事,恰好她和二娘子也是邻居,不知你可有听说过?”
若淳默默收紧手指,摇头,“不如你给我说说。”
白寇见她神情凛然,竟没有半分羞耻,对她愈加嫌恶,撇着嘴不肯说话。
若淳把目光转向云苓道,“云苓,你来说。”
云苓脸色煞白,踌躇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白寇双手抱胸,嗤笑一声道,“瞧你这出息。”
说道昂首对着若淳道,“你也不必猜了,我说的就是你,你能奈我何?”
若淳依旧从容,径自走到玫瑰椅上坐下,对云苓道,“你把南星、银朱都叫来吧。”
云苓忙不迭去了,须臾就把另外两个懵懂的人拉了过来。
若淳扫视大家一眼,这才掷地有声道,“你们是阿娘拨来给我的侍女,不管你们之前在哪出当差,若不把我当成主子,我也没必要留着你们,你们自己说,谁不愿侍奉我的,我给你们谋一条路,谁自愿留下来的,我也绝不会有半分亏待。”
除了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的白寇,其他人面色惊恐,纷纷跪下表明忠心。
若淳眸光凝视着白寇,耐心地等她开口。
白寇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喉头发干,舔着嘴唇道,“我……愿意回褚园,二娘子成全了我吧……”
若淳轻哼一声道,“她们三个,任谁提起,我都可以成全,只有你……我却不能。”
“你!”白寇恼羞成怒地指着她,“你耍我!”
“你身为奴婢,恶意编排主子的不是,犯了大过,我怎么能让你回褚园?”若淳一改敦柔,拍案而起,“既然你是家生子,就把你爹娘叫来,让你爹娘管教你吧。”
白寇这才慌了起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扯着她的袖子哭泣道,“二娘子,奴婢不敢了,求您不要啊……叫我爹娘知道,就没脸活了……奴婢愿意伺候您……”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她甩开袖子,一字一顿道,“你深谙什么令女子名誉扫地,于是你毫不犹豫做了,可你有想过自己也是个女子?这个时候你就知没脸活了?”
白寇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道,“奴婢是有口无心的……”
“是不是有口无心,你最清楚。”若淳说完,重新落座,不一会儿,侍女领着白寇爹娘进来,老仆二人连连对她道歉,又劈头盖脸地指着女儿责骂,白寇捂着脸泪流不止。
一时间责骂声、哭泣声响起,若淳抚上突突直跳的眼皮,长叹一声道,“领她出去吧。”
夫妇拿不准她的意思,脚边踯躅。
“清漪馆用不上她,褚园更用不上,其他的地方你们看着安排吧。”
话到了这份上,没人敢反驳,只好拉扯着赖在地上的白寇往园外走。
耳畔终于安静了下来,若淳眸光扫向其他战战兢兢的三人,缓缓道,“我虽不是阿娘的亲女,可也是名正言顺的义女,聪明人知审时度势,你们知道些什么,也都要守住嘴,否则白寇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喏喏应是,掀起眼帘偷觑着面前的少女,分明眉眼婉柔,也没有半分疾言厉色,可性子却不怯懦,别妄想在她面前耍心眼子。
得到她们回应,若淳勉强弯了弯唇,雷风厉行地处置了白寇,她这才发觉背都湿,她不觉得自己出身卑贱,可也禁不住有心人恶意渲染,阿娘和阿兄是否也已知情,他们又怎么看待自己呢?
她不在别人的,可如果他们也看不起她,那……
一想到这,心头就开始狠狠抽搐起来。
忖度片刻,她还是决定立即过褚园去想阿娘请罪,一来坦陈她惩处侍女的事,二来也是要为她的隐瞒忏悔,无论结果如何,她不能被动等着别人来质问她,至少这刻,主动权还在她手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兰琢刚上任,堆叠如山的奏章便送了过来,虽不必上衙门办公,可每天有佥事负责来回送奏章,回禀要事,清闲不得。
这日落了夜,刚批完一批奏章,便下了九畹信步而行,半晌,竟踱至秋露院附近。
古琴泠泠弦音低鸣,琵琶嘈嘈切切回荡,余音跃过重重高墙,在耳畔缭绕。
桑竹睁大了眼,讶然道,“是两位孺人……”
“许久未见,琴艺又高了不少。”兰琢嘴唇微提,提袍入内,寻着乐声,径直走向东侧室。
桑竹惊得移不开眼,回过神来,才紧跟着他迈进院里。
孪生姐妹万万想不到他会来,呼吸都屏住了,各自放下乐器,屈膝行礼,“妾身参见王爷。”
兰琢目光巡睃了一圈,这屋里不大,格局规整,一套墨漆围榻椅,落地罩后帐幔低垂,看不清里面,窗口却还是挂着竹卷帘。
兰琢眉心攒了起来,看着姐姐花青颖道,“眼下都深秋了,怎么还挂竹帘?”
青颖嘴巴微动,话还没说出口,却是被青姚截了过去,“王爷不知,您这几个月没来,下人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去了,这窗户纸还是去年夏天糊的,都破了也没人来新糊,抱怨一句还要被那些刁奴顶两句,妾身是不敢有怨言了。”
青姚绞着手帕,贝齿咬白了下唇,虽然矫揉造作,可骨子里的娇媚却不是假的,没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等风情。
兰琢却只盯着青颖,看得她脸颊飞红起来,才垂下长睫问,“她说得可是真的?”
青颖点点头,“青姚所言非虚。”
“这些老积年,竟连孤的孺人也敢慢待,”他脸色骤变,吩咐桑竹,“把管事嬷嬷叫来。”
当下便把两个管事嬷嬷叫到跟前,严惩了一番,当着两位孺人的面,给她们赚足了面子。
末了沉声交代她们,“明天把窗户纸换了,哪里短缺的一并补起来,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两位管事嬷嬷如蒙大赦,连连磕头保证,这才退了下去。
“多谢王爷为妾身做主。”姐妹谢恩道。
兰琢眯着眼靠在引囊上,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地摁着太阳穴,随口唔了一声,“天色不早,姚妹妹还不安歇?”
青姚脸色一白,这是委婉地赶人了。
见他眉宇舒展,神色恬然,全身透着闲散之态,看样子是要在东侧室歇下了。
秋露院分东、西两侧室,她住的是西边的侧室,从她们姐妹入府,他一次都没有在西侧室歇过,可笑的是,入府接近三年的她,竟然还是完璧之身。
还记得那年她们姐妹从建京千里迢迢来到南阳,初见他时,他穿着枫叶红的妆花织金曳撒,修长的手指按在腰侧那柄紫金刀上,威风凛凛,可折上巾底下的那张脸却是俊美非常,孤傲冷锐。
他深潭似的漆眸淡淡地扫了过来,仿佛在她心头点燃了一发“震天雷”。
直到现在见到他时,她还保持着初遇时的怦然心动,可是那么冷情寡欲的他,眼里却只有姐姐一个。
“姚孺人?”桑竹见她怔怔出神,不由得出声提醒她,“王爷要休息会了。”
青姚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福下身子道,“妾身不叨扰了,王爷……您歇着吧。”
说完顿了顿,终于还是迈开腿,步履缠黏地退了出去。
青颖见他一直闭着眼,拿不定主意道,“王爷,您乏了吗,要不……”
话说了一半,却是没勇气说下去。
她原本想让他到床上休息会,可他从没上过她的床,说不定从心里就觉得她脏,既然这样,又何必自取其辱?
兰琢睁开眼,温言问,“怎么不说了?”
青颖被他盯着,呼吸莫名紧促起来,心里存着千丝万缕的委屈,霎时融化在这一句温言软语里。
她吃力地扮起笑脸,淌到嘴边的却是一丝咸味。
她惊恐地拿袖子捂脸,袖子后却是止不住细细的啜泣,“妾身失态了……”
突如其来的眼泪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年少行伍,流血流汗是常事,就是没有见过眼泪。
更何况是女子流泪,对于一个鲜少与女子打交道的人,更是棘手。
他抬眼,见桑竹给他挤眉弄眼,游移着伸出了手,像给士兵安慰鼓劲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那管事嬷嬷再不敢造次。”
青颖觉察到肩膀带来沉重的分量,他温暖干燥的手掌仿佛透过衣物熨在她肌肤上,她僵了僵,很快止住了眼泪,眼里还水汪汪的,“王爷体恤。”
他收回手,转移话题道,“青颖,再给我弹一曲《平沙落雁》吧。”
青颖点头,重新坐到古琴边上,抬起手拨下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