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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个 ...

  •   [您瞧上去和以前不一样呢。]

      这是我来到灵堂的时候,第一个冒上心头的想法。

      实是不识礼数。

      年龄过九十的老人,我小学住院动手术后忽然看透了生死一样。

      “死有什么可怕的,坟都备好了,只是痛实在是忍不了。”总也说着“多吃点”“精神点”的老人,经历过抗战时期的老人,带着他的一生归于寂静。

      奶奶给他念他平时总不耐烦的经。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叠连在一起的气声,记得循环以前闻道被长辈说摔懵了的时候,奶奶也是这样拥着他,重复着念这四个字。

      安定且耐心地等待着孩子自梦魇中醒来。

      一个人要死去,世上的任何人都留不住。

      家乡对死亡其实并没有那么忌讳,老人谈起自己的坟墓与身后事神色向来是平静的,年岁渐长,围着餐桌时偶尔能听见某某的死讯。

      算着年龄说着可惜,心下其实没有任何波澜。

      早晚会发生的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伤感都被稀释了。

      爸爸潦草地坐在椅子上,同人说话,妈妈在外面招待寒暄,葬礼上的话题当然不会在死者身上。

      嘈杂的烟火气中间,爷爷格外寂静。

      我想起重复的高中经验里,宴饮的边缘或主座,爷爷偷摸啜饮米酒,说着“吃不得吃不得”的模样,想起从楼下路过爷爷叫住我,从刻着“五谷丰登”的柜子里取出水果的样子,想起他做过手术后扶着腰也要嘲我问他的“疼不疼”。

      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记忆了。

      久到如果不是这葬礼,我都以为我忘记了。

      “姐、姐姐?”闻道在一旁觑我,惊出了他许久不说的叠字。

      原来我还会哭的。

      可这泪水毫无意义,也毫无缘由。

      我的大脑并没有反馈多少哀伤或难过,眼泪仿佛无用的装饰品一样悬在颊侧,姑姑看我一眼,用着方言劝慰:“看开点。”

      我静点了点头。

      很快,连泪水也不再搅扰我。

      停留的七天里,闻晓有幸感受了一下沿海城市特有的台风,以及台风天停电。

      她意外地并不怕,风势撼动窗框,扒住窗户推拉滑槽的缝隙尖啸时,她兴奋地站在我划给她的安全距离兴致勃勃地望。

      本是傍晚漫天云霞的时候,天色却异常沉郁苍白,云层肉眼可见地向另一边迁移,远处近处的山都是一样的起伏。

      在这样世界倾斜的风势雨势下,几个小时之后的夜色里,停电应约而至。

      敲开已经变作闻道闺房的我过去的房间,两人翻箱倒柜找到了我过去藏于房间的蜡烛,留给他一根,自己带着两根以及打火机回到客房。

      闻晓睡得很沉。

      很早很早以前,我未曾重复的幼儿园阶段,我记不清只觉得一觉醒来换了个地方的夜里。

      我是不是也睡得这样沉。

      沉沉睡在湿漉漉的雨衣里,母亲或父亲的背上,连夜挪到避难点也不知道,只在迷迷瞪瞪中睁开眼睛,拽着裙子下摆说衣服湿了。

      “心真大。”父母提起来总是笑着。

      那笑容一如他们在假期的餐桌前回忆过去,笑提我更小的时候冒台风撑伞串姑姑的门,险些被台风连伞带人提走,一如他们佯作丧气地摇头叹气人生首次种田遇上史上最强台风。

      跃动的烛火照得房间内光影绰绰,向来回避回忆的我也不由记起了一点过去。

      不稳定的记忆如同被来自缝隙的风吹得摇晃的烛焰,分明下一秒就要熄灭,却又奇妙地维持着平衡。

      临走的时候,我穷尽我的方言词汇库,认认真真地试图用语言驱散奶奶的寂寞。

      小老太太应着,手上仍在做一个八毛钱的小手工,视线在我买给她的小电视机上停留着,还能挪出空间嘱咐几句我注意身体,掺着对我近况的询问。

      “我走了哦。”父母和我记忆里他们的模样大不相同,我总潜意识地觉得,他们会停留在我高中或大学的状态。

      仿佛不会老一样。

      在我重来的多次里,确实如此,可是每一时每一刻,他们当然会正常地老去。

      我可以接受他们离开我吗?

      我当然可以接受,这就是我原本的打算。

      活到六十为他们养老送终本就是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

      可我没能活到六十岁,他们就先先后后地离开了。

      父亲生病的时候,我凭借前所未有的执拗反叛办好转院,每日空闲坚持陪房。

      时间都不等演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戏码。

      “我觉得我不好了。”方言在远离家乡的此处病房响起,很是割裂。

      “要埋还是埋家那边啊,这边空气不好。”

      ……

      “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备课或学习,我在缝隙里看过去,“回头我们手术做完病好了出去走走,吃大餐。”

      没能留住。

      我既没能在他病愈后带他出去走走,也没能带他吃到他在医院心心念念的大菜。

      返回家乡办后事时,家里仿佛一下子空出了一块。

      在这个家里彷徨了片刻,我同闻道都觉得不好让母亲一个人待家里,于是2050年,度过最冷清的一个春节后,我把母亲接到了家里。

      大概率不会再回这个许久不住人的老宅,停了水电燃气,收拾清理了许多东西,将无用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包,约来了废品回收的处理人员。

      很久以前的电吹风,我买给老人的小电视,我与闻道的各式旧书,曾经的收音机,那些陈旧的、再无人整理的物件被一车运走。

      饶是老成如此刻闻道也很是憋闷。

      临走时在墓前站了站,左边是爷爷,右边是奶奶,爸爸在另一片。

      爷爷奶奶的是许久前修建的墓形,中间凸起,石板刻生平,下葬前紧急清扫了大批横生的杂草,刻了碑。

      爸爸是常见的现代墓园风格。

      站在坟前的时候,好像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能想起。

      我的脸上想必是幼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面对亲人逝去的平和。

      说得好听点,是坦然、看淡生死,说得难听点,天生的冷漠、麻木不仁。

      时间滴滴答答一刻不停地向前。

      一个人死去,一个人离开,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死别。

      但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很顺畅地活下去,好像只要一直这么走下去,事情就会变好。

      闻晓前去上大一,家里不再有她吵吵闹闹,反而是重返过去了一样,是我和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

      她飞快捋清了离家最近的卖场,凭借过硬的社交能力飞快与水果店店主熟络起来,以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是在听霸道总裁的有声小说。

      年轻的演员在电视上晃过,我多少忧心她无聊或难过。

      上班前认认真真同她说家务,询问她想不想参与学校晚间的广场舞。

      她倒是不想,闲了几天融入了当地的老年棋牌室,日日搓麻,其后由于技艺过于娴熟被小老太太们嫌弃,回过头来仍旧专注于网上打牌。

      她去世前那段时间,我们其实没怎么正儿八经地聊过天。

      或者说,我们本也不是会长聊的母女。

      相比较于我们日日说话,我们的存在对彼此更有意义。

      她时不时想起闻道,我就时而带她去闻道家小住,在我回忆里总也比我矮的冤种弟弟如今好大一只,也成为一名父亲。

      他的妻子工作忙碌,一丝不苟的套裙风衣与咖啡,出门前低头亲吻自己的儿子:“妈妈出门了。”

      柔和又飞快地招呼我与母亲,轻巧拢住我的手说要一同逛街。

      见不到想念,见到了又容易厌倦。

      说的大概就是我的母亲。

      待几天,给闻道家也是一通大扫除,就看过来:“我们回去吧,回家去,想吃楼下那馆子了。”

      “可以的,那就下次再来了?”

      “走了。”她也蹦出方言来。

      回程的车上,母亲拽着我说话。

      “闻道怎么看着比你还老?我儿子怎么老这么快?”

      “你这话怎么不当着他面说?他不是你亲儿子?”

      “那我要在他儿子前面给他留点面子。”

      “你就不能夸我年轻?”

      “你也就……还行吧,打小不爱吃饭,连老都不会。”她觑我一眼,冷笑。

      逛公园,爬山,音乐喷泉,走各式各样的文化馆。

      不爱出门的我陪她去了许多地方,她美其名曰省得我憋坏了,尝到甜头后日日关注附近可以玩的地方。

      结果带得闻晓也来了灵感,不折腾她那些无法忍受她长期拍摄的好友,转而央我同她出门。

      为什么人快老年了我也总在妥协。

      再这样我什么时候可以倚老卖老。

      算了。

      倚老卖老又不是什么好事。

      她是在梦中离开的,有一天她睡下了,再也没醒来。

      我再也没有直系长辈了,我没有爷爷、没有奶奶,也如同大人逗小孩常说的“那你爸爸妈妈走了怎么办?”那样,没了爸爸、妈妈。

      这个世界上没有会将我看做孩子的人了。

      举办葬礼,黑白的奠字堆满礼堂,她的得意照片滤成黑白色调悬在中央。

      时隔许多年,时隔许多我的失去与错位,我终于短暂地重新有了讨厌的衣服。

      我讨厌黑裙子。

      冰箱里还存着她前天折扣买下的水果,她惯用的音响还放在书架,打开电视是她看到半截的电视剧,我站在空荡的客厅,不明白心里的空洞从何而来。

      明明是所谓喜丧,明明是一个体面的落幕。

      闻晓带着她的大包小包摄像器材回到家里,穿着黑色的外套钻进厨房,问我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呢?我想吃爷爷递给我的AD钙,我想吃奶奶从塑料篮里变魔术一样摸出来的梨,想吃爸爸亲手挑的螃蟹和拿手的干货煎蛋,我想吃妈妈前天还做了的水煮鱼。

      破开的、溃烂的、空洞的、摇摇欲坠的自我。

      好像终于没有理由强迫自己弥合了。

      于是冰凉的疼痛顺着不再挣扎的碎片溢出来,麻木的冻感沉沉坠下来,喉口哽住,视野变得虚幻,世界蒙昧下来。

      但我还要说话。

      “吃面吧,吃面好不好?”

      声音是碎而静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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