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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翘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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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办公室前我正在裁缝室里和满满一道加工皮具,围裙都来不及脱,就被新来没几天的行政小姐姐拉到齐司礼办公室门口。小姐姐神色中掺杂着几缕同情,还没进去,我便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心顿时凉了半截。我把围裙反复叠了三次才搭在手臂间,深呼吸,扣响眼前这扇白木门。
“进来。”
他的声音经门阻隔,淘洗得不知悲喜。我心想,早死晚死都是死,经历过高考的人了,还能怕这个?狠心推开门,齐司礼坐在沙发软塌之上,细长的手指不住翻动茶几的稿纸,闻声,他空出一只手指了指沙发另一边的空位。他甚至没有抬眼看我一眼。
“......齐总监好。”
“嗯。”
短促简洁的应答堵住我的一切不安与想象,我闭上了欲言又止的嘴,默默坐到他指的位置上。手臂上沾满皮屑和碎渣的围裙蹭到靠垫,白绒布面陡然出现一道突兀丑陋又渺小的脏点。我僵硬地将围裙折成板正的小方块,堆在膝头,再用手背蹭掉了布面的那一点屑。
这么一套后,我才悄悄瞥了一直无声的导师一眼,却直直对上一对安在蹙起的眉头下的眼睛。
“你很紧张吗?”
膝头的围裙掉到地毯上了,我弯腰,手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还好啦。”
声音也跟着抖,怎么也不像还好的样子。
齐司礼没有拆穿我,他只是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旁观我的一举一动。等我彻底坐稳,才开口。
“你的水平不止如此。”他捏起一张稿纸,眉头平平地展开,像隐匿云海的远山般了无气力,“给我一个解释。”
我瞄了眼那张夹在他指尖的纸,说:“对不起,齐总监。”
气氛降至冰点。他了无气力的眉头拧了个死结。
“你很害怕我。”
这次没加“吗”,肯定句。
“......还好。”
还是不像还好的样子。
“......”
齐司礼放下稿纸。他拿起已经泯了热气的茶杯:“我记得,你大学就在附近的永乐街对吧?”
诶?我没料到齐司礼会突然扯起这些陈年旧事,难解其意,只能愣愣点头。
他得到肯定的答复,紧绷的冷脸从嘴角的弧度开始,裂开一条乍现春光的缝隙。正巧此刻窗外起了风,高级写字楼外那一排高大耸立的梧桐树摇晃起枝叶,在齐司礼身后缓慢而郑重地涌动着波涛。隔音窗将室内的我们和室外的春光分置两堂,我听不见梧桐叶的响声,正如我猜不透导师的心声,而此情此景好似也化成一个浓得透不进人间喧嚣的隐喻。
时间的流淌为了谁慢了脚步,我怔怔地凝视着垂眸的齐司礼,和他身后无声起伏的浪浪绿涛,那解释不清的隐喻在我心里扎了根。
“永乐街有一家糖水铺。”
慢下脚步的时钟又开始飞速转动,绿涛渐停。
“张记糖水店?”
“对。你从前在那儿读书,应当记得。”
我眯起眼睛,思绪纷飞:“他家红豆芋圆很好吃,夏天再加一勺冰沙,那味道......”
“想吃吗?”
“当然想了,毕业后好几年没去了,不知道张伯现在怎样。”
“那走吧。”
没等我反应,齐司礼已经站起身,利索地收拾好茶几上混乱的稿纸,还顺手捞起我膝头的破围裙放到一边。我嘴唇微张,眼睛瞪得溜圆,齐司礼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收拾妥当就靠着窗户等我。“不去吗?”
“能去?”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说,“还是说你想继续画稿子?我也不反对,你是该修修那些烂得出奇的东西。”
跟在齐司礼后头出了门,我还没平复好心情,心脏惴惴不安又激动不已地跃动着。一路上,齐司礼在前,我在后,我们前后穿过人来人往的公司走廊,与不少设计组的朋友擦肩而过。猫哥一脸狐疑地探头,被满满和郝帅拽了回去,我从人流中挤过,一边跟住齐总监那抹白,一边和猫哥比手势。
我从未发觉这条走廊原来如此拥挤,如此狭长。齐司礼的身影一直在不远处领着我,不至于走散。
“这算翘班吗?”
终于走出公司大门,我问。
“你说是就是吧”
他答。
永乐街离万甄只几条马路的距离,我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乏善可陈的青春离乏善可陈的成年如此之近,也算某种冥冥天注定的缘分。
出了万甄,我与齐司礼便不再一前一后杵着,也不知是他故意迁就我的步伐,还是我其实不甘屈于人后,总之等回神,我们已经并肩行走在红砖之上。
暮春,空气中已然酝酿起热意,没走几步,汗便爬上后颈。我脱下外套,搭在腕间。
齐司礼看了我一眼:“还是穿上吧。”
“热。”
“一会儿就冷了。”
“那就等会儿再穿。”
“感冒了更麻烦,我可不想天天看到某人挂着鼻涕来办公室。”
“感冒了再说,我可是很强壮的。”
“现在不怕我了?”
“不......”
怕字没能说出口。我后知后觉,落了半步,痴痴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导师生得漂亮,身姿绰约,风骨卓然,五官更是少见的端正,放到古代,应是竹林七贤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角色。
“愣着干嘛,糖水铺就在前头。”齐司礼道,旋身翻了个白眼,“蠢死了。”
好吧,竹林七贤可没他这般臭脾气。
“诶,这不是小齐先生吗?”
还未踏入店铺,耳边早响起一道大喇喇的男声。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一身凉快打扮,人字拖早已上脚,左胳膊托着几碗糖水。张伯声音粗爽高调,惹来四方顾客的视线,齐司礼站在人前,略微无奈。
“张伯,好久不见。”
“是许久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请你家那不听话的蜥蜴绑你来了。”张伯指了指我,“这位是?”
“我学生。”
我忙不迭道了声好,张伯利索地搬了张长木板凳出来,大方地瞅了我眼:“看着挺面熟。”
“她从前在这儿念书。”
“那是了,对面的学生,谁没来过我家糖水铺。”
印象中张记糖水铺常年开张,四季买主从未断绝,也难怪中年男人这般自豪。
“小姑娘多大了?二十四五有了吧?”张伯虽然嘴上问着,却没有听我回答的意思。他自顾自喃喃道,“甭管几岁,你肯定是个厉害角色,能请动小齐收你做学生。”
这话我受之有愧,不久前还在质问我为何稿子画得稀烂的齐司礼,此刻就坐在我身旁。我们身下是同一张木板凳,我一挪身,他就皱一下眉头,吓得我大气不敢喘。
“不敢当......”
在厨房忙活的张伯朗声大笑:“小齐先生,看你把这丫头吓得!”
齐司礼动了动眉毛,懒得回话。张伯继续:“他这人啊,别看他总板着张脸,心可软了。就是嘴上太贱,气死人。”
说着,张伯端上两碗红豆芋圆。“来咯,上桌!”
从刚才开始就沉默无语的齐司礼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快吃。”
导师发话,岂敢不从。我慌里慌张地点头:“遵命。”
谁知我说完,导师反倒下不去勺子了,我余光瞥见他的白瓷勺悬空,没过会儿就放下去。他问:“我有那么吓人吗?”
声音里夹杂着真诚的疑虑,我只得报以同等的真诚。
“有。”
“哪里吓人?”
“哪儿都吓人。”
“......我看你是想回去改稿子了。”
“看吧看吧,你现在就很吓人!”我像逮着贼一样神经质地喊起来,目光与齐司礼交回,瞬间如至冰窟,我心虚地垂下脑袋。“对不起,齐总监。”
身旁好半晌没出声儿。完蛋了,我想。
“你不用这样怕我。”
“知道了。”
“说话也不用这么客气。”
“明白了。”
“不懂的不会的,随时找我,我都在。”
“好的。”
“.......我很期待......算了。”
我诧异地抬起脑袋,齐司礼埋头吃糖水,吃得极其认真,浅色的睫毛和浅色的毛发,整个人沐浴在暮春的暖光下粲然地泛光,晶莹得近乎透明。
你说什么?我问。
齐司礼没好气地伸手按住了我的脑袋。
吃你的,他说,吃完给我解释为什么你这次画得这么烂。
我原本做好了抢着结账的准备,谁知道压根没有付款这个环节。张伯送我们到门口,嘱咐齐司礼一定要再光临,今天这顿算他送给故友的福利。齐司礼并不推辞,他郑而又重地道谢,说:“张伯,珍重。”
原本嘻嘻哈哈的张伯闻言,也褪去了面上的玩笑颜色。年过半百的男人卸下生意人的精明,一时间,好像孩童的纯真翻过崇山峻岭,历经周折,终又回归这具累累负伤的躯体。
他说:“小齐先生,珍重。”
“你们认识吗?”
走出几里,我才悄声打破了空气中微妙的沉寂。
“算是。”他还是旧腔调,平平淡淡。“他以前是个内向的孩子。”
语罢,他睫毛低垂,遮住了金色瞳子里的神采。
也没几年了。
我隐约听见他说。
这是段我所无法理解的古朴的对话,体内尚存的一些浪漫因子及时蒙住我的嘴,她们说,此情此景,谁都不能出声惊扰。
后来是齐司礼自己先开了口:“快点,糖水也吃了,心也散了,该告诉我为什么画成那个鬼样子了。”
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无力道:“谁叫我的导师太厉害,要求太高,我越想让他满意,就越画不出来。”
“最后还成我的不是了?”
“我怎么敢!我就是......”
在齐司礼的逼视下,我不得不坦言:“你说我是块璞玉,我很感激你。但你也知道我的履历,算不得漂亮,普通的本科,没出过国,跟同组的人比起来也毫无亮点。”
但你可是艺术家,齐司礼。你是国际知名设计师,享誉全球的桂冠,你的名字就是一段传说和时代。你还是我心头的月亮,无论怎样垫脚,也不敢奢求奔我而来的月亮,我崇拜你,羡慕你,恨你,爱你。你确确实实是我的导师,我的直属上司,你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由此衍生出太多不必要的下流的想象。你带我翘班,陪我吃糖水铺子,还说是散心……
散心?他是为了叫我散心才莫名其妙地领我出门吗?
念及此,我大脑空了一拍。
齐司礼捕捉到这一瞬的愣神,他这回没有冷眼旁观我的狼狈,那双永远在我剖白时环抱胸前的胳膊不安地垂着,像他那一头柔顺乖巧的银发。
“你在自卑吗?”
他轻声问。
“不,我想不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努力,我一刻都在不停地往前奔跑。但是,好像怎么也追不上你。”
“你想成为我。”
“也许吧。”
齐司礼叹了口气,冷冷道:“放弃吧,你永远也成为不了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恨你!”
我不假思索,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怎样大逆不道的东西。但离弦之箭,万马千军也追不回来。
我闭上眼,好吧,索性一口气全吐出来。
“可越恨你,我就越离不开你,齐司礼。”我的睫毛扑闪得十分戚然,“你是大艺术家,快餐时代难得的慢生活家,你名利双收了,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归隐山林,挂个总监的名头,轻松解决所有事之后继续过神仙日子。我嫉妒你,齐老师。我小时候也想成为艺术家,功成名就后做只闲云野鹤,但是现实骂我,少痴人说梦了。所以,所以……我原本以为这一切离我很远,可现在你就站在我跟前,你让我觉得自己很丑陋,很可恶,很没用,很、很……”
很什么呢?我已经语无伦次,真是没出息,这个时候如果哭出来,就能将一切归咎于女人的眼泪,用性别来模糊是非和难堪,我就是这样没用的女人。可是眼睛追随心灵的呼告,她挤不出一滴泪,干涸得不可思议。相反,她怒不可遏,几乎要烧起火来。她绝望地恨着眼前人,又难以自持地爱着他,爱他令人望尘莫及的才华和风骨,爱他施舍的片缕柔情。她就是这样秉持着没用的自尊的女人。
“说完了吗?”
齐司礼的声音尤为冷静,但不冷血。他距我就一个拳头的距离,我们行走在红砖绿瓦间,身边不时走过不知内情的陌生人。在他们眼中,我和齐司礼与其他争吵的伴侣不无二致。
我心中病态的满足一闪而过。
“说完了。”
“这才是真正的你吗?”
“也许。”
“挺好的。”
他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我气极反笑,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首先,我是齐司礼,不是艺术家。”
“其次,我说你是块璞玉,你就是。”
“最后,既然你离不开我,那就……”他顿然,玉砌的面庞难得不知所措,好像在斟词酌句。
“那就,不要离开。”
我震惊不已。
不知所措已从他脸上褪去,齐司礼回归往日冰雪难消的神情。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波澜不惊得令人胆寒。
“你说什么?”
“我说,那就别离开我,听不懂吗?”
“什么意思?”
“你现在这个水平,就算自己想走,我也不敢放你出去砸我招牌。你说什么意思?”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读懂言外之意乃傍身技能。
纵如此,我还是顺着他的台阶道: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