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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个古老的形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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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司礼认得那个女人,在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她还只能叫做女孩,抱着张伯的瓷碗一口一口吞芋圆。她吃得极仔细,生怕错过团子的每一个细节似的,腮帮子鼓得像松鼠,嚼得又慢,满腹心事的样子。可是眼睛却清亮清亮的,比起混沌多年的他而言,她的双眼透露出只有正值青春的人类才带的神采。
人类生命最多百年,于同岁月相伴的他而言不过须臾。但正因短暂,少年人的豪情才最惊心动魄。齐司礼也曾弯弓策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也说不上来到底过去了多少年,久到曾经泛起涟漪的双眼陷成两口古井。古井里有什么,没谁知道,因为齐司礼不爱照镜子,他甚至有些害怕镜子。镜子告诉齐司礼,它看见一个俊朗丰毅的男子,外貌年轻,双眸却似古人,煤油灯似的火光悠悠,像极了某个快枯竭的灵魂。
所以他明白那双清亮的眼有多难得。
他在张伯店里见过很多双活力四射的眼睛,不只她一个。眼睛的主人全是脆生生的少年人,和从前不太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齐司礼活得太久,记性却不算很好,为了能安然活着,他主动或被动忘却了太多事。看着大学里进出的学生们,齐司礼胸中涌动的情绪叫不出名字,他隐隐觉得它们该有个名字,只是他见过太多,忘记了。
那个时候她念大一,还是大二?她喜欢吃红豆芋圆,夏天得加三份冰沙,多数时间身边都有一个咋咋呼呼的女孩陪着。她们与其他好朋友没什么区别,盛夏也要手挽手逛街,胳膊上的汗黏腻得像蒸笼里的露水,不过笼子里蒸的是红豆包,虽然巴心烫,但够甜。
齐司礼私心,这个年纪,只要甜就够了。他的私心来自谁的苦楚,他不敢深想。其实问题的诞生就伴随着答案,他不用深想也能一把抓住。齐司礼每日就活在这样的驳辩中。
“小齐先生,来点什么?”张伯问。“好久不见。”
三年五载,对他来说算不得很久。但齐司礼还是仔细瞧上声音的主人,他们初见时张伯还是个小团子,看着他就哭,叫他凶狐狸。如今,当初的小团子已经变成一大坨酱油发面,影子大得快能包住过去吓唬他玩儿的凶狐狸了。
“好久不见。你母亲近来还好?”
“哈哈,她好得不能再好!还是要再谢谢小齐先生,当年没你我妈肯定撑不下去。”
“小事。”齐司礼说,“我答应过你太奶奶,要护你家平安。”
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在她们看来,齐司礼瞟了眼笑得明媚的她,甚至能算一段传说了吧。
“传说吗?”张伯乐呵道,“小齐先生,对我们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个传说了。”
他有过许多名字和身份,有人叫他野狐狸,有人叫他齐将军,也有人叫他Sariel。
而现在,他是设计师齐司礼。
设计师齐司礼是万甄集团的设计总监,不需要东躲西藏也不需要上阵杀敌了,他的生活压缩成一张稿纸和一支笔。
日子有些无聊。他不会承认,自己偶尔挺想念天下大乱的日子。他骨子里的那只野狐狸一直没死,也死不了。他当然厌倦甚而痛恨战火,所以他才不会承认那可怕的妄想出自“齐司礼”之手。但妄念的生命力堪比沙漠中的不死鸟,齐司礼只得用自己真的活得太久来做借口。
混沌着,混沌着,又过了几年。
万甄招了一批新人,Mya说,今年有个小设计师很有意思。
“贼不服输,”她眯着眼,像正在脑中努力构筑一个拼命三娘的女角儿,“又不是那种闷声不吭的,偏偏老会做人。我觉着,是个可塑之才。”
“是吗。”
“听说她的偶像是你诶。”
“是吗。”
“要不要收她做学生?”Mya笑脸盈盈,“开个玩笑,不过齐总监,确实很多人想做你学生呢。”
齐司礼兴致缺缺:“是吗。”
“喏,就是她。”
Mya指了个方向,他懒懒地顺着望去,抓到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在和材料部门的助理交涉,脸上的笑像朵绽开的昙花。她看上去极有力,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正年轻。
齐司礼瞅了几眼,还是生不起兴趣。Mya把一叠稿纸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看看?”
他敷衍地“嗯”道。手上动作也随便,一开始还翻页草草,没多久,手指就慢了下来。Mya将这变化尽收眼底,笑而不语。
翻完了,齐司礼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还行吧。”
“收吗?”
“你好像很希望我收学生,”齐司礼话锋一转,“为什么?”
Mya姐对总监突如其来的诘问并未感突然,相反,她仿佛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因为总监像是迟早会消失的样子,临走前给我们留一个顶梁柱,不过分吧。”
她选择了“消失”这个词,和“离开”不同。踪迹消泯,音讯失离,这就是凡人心中他的归宿吗?
齐司礼的睫毛无力地颤抖,远处,那个笑似昙花的年轻女人已经结束了交涉。手中抱着小山高的布匹绸缎的她,脚踩一双平廉的低跟皮鞋,没戴腕表,妆也淡得遮不住眼下的青黑。
她站在走廊尽头,向这边的他们投以一望。
过了时辰昙花就会败,正如年轻女人的笑容。她显得挺累,齐司礼看见一抔枯花败叶散落在她脸上。
可她明明才二十出头,正当风光漂亮的年纪。怎么能败呢?他不懂。
该败的是他。
他并未背负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假如他仅仅为了活着而生,也活得够久了。久到即使立刻去死,也了无遗憾。
齐司礼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
“也是。”
我顺从地拾起他给的台阶,表演一个乖学生。
但我谄媚的对象好像并不开心。我们之间意味不明的沉默逼人,气氛与嚣张锐利之类的词毫无关联,沉默却还是割得我闷痛。说不清哪儿痛,也许是心里,也许更深。如果灵魂有言,它此刻估计在惊声尖叫。
“回去吧。”他说。
“好的。”我说。
说完,我本就溃疡的自尊心肿得要裂开了。
他凭什么永远高高在上,凭什么永远游刃有余,凭什么我下意识就顺从了,凭什么我把自己剖开又缝上,血肉模糊,而他只需要轻轻说一句别离开。
好想死,好想死。我的精神状态本就岌岌可危,我真的很想找根绳子吊死。并不是真的有强烈的求死欲望,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和羞辱,神的温柔一面激起我天生的反骨,一面又让我难以自持地沉湎其中。我背叛了自己,亲手把自己推向一道窄而又窄的崖尖上,推向一个供他人欣赏的位置。他看透我了,能够看透我了,这让我惊恐。我假装不知道,就算我没有走到这座尖崖,神依旧能轻而易举看到他想看的。因为我需要一个人来恨,我想我真的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又或许我只是寂寞了。或许我只是需要一个爱人的拥抱,不是神,不是注视,更不是吻。
“怎么还愣着?”
齐司礼转头,对上一双充满仇恨和悲伤的眼睛,不过很快就消散了,原来人类的情绪也和昙花一样转瞬即逝。从前笑容也像昙花的女人说,来了,齐老师。齐司礼看她走到自己身边,露出挑不出错的乖顺表情,方才的仇恨一扫而空,更早前仿若莎士比亚台词似的对话也灰飞烟灭。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欲言又止”这个成语太简洁,是表达不出他内心的震颤的,因为他就是张开了嘴,再闭上。因为他猛然听见心中有头野狐狸在哀鸣,它说,齐司礼,我好寂寞。
他突然很渴望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