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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有求必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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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这一请求,我并不惊讶,只是…
“你想去哪儿?”我必须问道。
周云济神色晦暗:“我不曾离开过皇宫,全然不知宫外是何模样,我只求一处容身之所,便时刻有人跟随监禁也无妨,我只想去宫外看看。”
我一针见血道:“若是偏远荒芜之地,没有青山绿水,没有繁花飞鸟,更没有你帕子上所绣美不胜收的红枫林,瞧不见热闹听不到欢笑,有的只是满眼寂寥与贫苦。相比之下宫里的日子锦衣玉食,无需案牍劳形,更不必饱经风霜,你还愿意离开么?”
周云济眼神坚定:“不论有多困苦,云济甘之如饴。”
我微挑眉:“你就那么想离宫?”
周云济稍稍踌躇道:“娘娘也曾决意离宫,彼时娘娘的决心,是谁可以改变的么?”
我声色微沉:“可我后悔了。”
周云济未料到我如此直接,眸光和神色皆有些复杂,不知是否疑心我这么说是为了劝他留下。
我略一垂眸,平和道:“那时我选择逃避,可我终究没能避得过,况且我那四年过得并不快活。”
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晚上,我睁眼到天明。
周云济似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道:“娘娘会后悔,是因为宫里有娘娘心之所系之人,而我…却是毫无留恋。”
我不禁感慨:“或许世人总有不安于现状的心思,一时的抉择对也好错也罢,酿出的果唯有自己去尝,或许人之一生,必得有百般滋味才不枉费。”
他明知道离宫未必有好下场,留在宫里反而能保全余生之安稳荣华,可他还是想走。
周云济微怔,我转而笑道:“兴许是年岁渐长,人变得啰嗦许多,还总爱感叹人生,满口道理,你别见怪。”
周云济莞尔:“娘娘正值芳华,有感而发,绝谈不上啰嗦,云济只觉得受教。”
我直直地望着他:“本宫会替你向皇上陈情,可皇上会否应允,本宫也不敢保证。若结局令你失望,也望你莫要自暴自弃,好好过日子。”
说罢我又自嘲一笑:“本宫实在唠叨,还是回宫歇着吧,只是…”我再抬眸,“云济,本宫丝毫不怀疑今日重遇是你刻意安排,也望你信任本宫。再会故人,本宫甚是欢喜,尤其看到你如今这般出挑,本宫打心眼儿里高兴。女红虽多为女子手艺,但从未有不许男子经手的规矩,况且本宫觉得你应不只有这一门功夫。所谓技多不压身,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何必在意他人目光,人这一生,到底是为自己而活。本宫真心盼望你好,皇上一贯与本宫心意相通,想来绝不会为难你。”
但若是周赴不允他离宫,其中必定有我不知情的因由。我方才同他说那些,也是望他明白,即使一生都要受限于宫墙之内,也未必不能快活。岂不知宫外有多少人羡慕皇室子弟的尊崇,他向往的人生,却又是多少人渴望挣脱的枷锁。
人呐,还是得收拢收拢心思,过好当下的日子,抓住能抓住的幸福。
我浑想了许多,不禁望天,若我把心中所想全说出来,只怕比漠儿那些个教学先生还絮叨了。
周云济默然良久方道:“云济明白,谢皇后娘娘教诲。”又再沉吟片刻,“谢叔母…其实这些年,叔父虽对我疏远,却不曾薄待,包括我身边的人…我晓得若不是皇上之意,围绕在我身边的人不会那般用心,至于一些不该入耳的闲言碎语,多是某些人刻意挑拨,我从未往心里去。只是我在宫里的处境…想来叔母能够明白。”
我也是置身其中之人,无需设身处地便能感同身受。
周云济释然地笑了笑:“无论结局如何,云济都将心怀感激,坦然面对。”
我实感欣慰:“那便好。”
不枉我这一番罗里吧嗦,为免自个儿再喋喋不休,我赶忙走了,周云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望向我的眼神不再那么疏离,反而有些难以言明的涟漪。
我想他是在克制心头的殷切企盼吧,毕竟他想离宫应是想了许多年了。累积多年的强烈念头,又岂会因我那些粗浅言语而动摇。
周云济在我身后恭敬道:“云济恭送皇后娘娘。”
回宫的路上,我回想起初入皇宫那年,我闲来游园时偶遇一清秀少年,他正从花圃里拾起一枚鹅卵石,直起身来瞧见我在近前,讶然倒退半步,而后抬手作揖,却未有言语。
我问他是谁,他却指了指喉咙摆了摆手,我瞥见他袖口上的蟒纹,立时恍然。
原来他就是先皇长孙,周云济。
其实他若像往常那般邀我到亭中暂歇,我一定欣然首肯。可,到底是回不去了。
他若无所求必不会与我说那样多的话,或者听我说那许多,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会与我相认。我与他时隔多年再遇原该有许多话可以叙,可彼此连关怀近况都觉得生硬。从前的一点点情谊,而今更所剩无几了。
回了永乐宫,我闭目养了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有人唤道:“乐儿。”
我慌忙睁眼,起身行礼:“皇上。”
周赴望着我笑了笑,我看着他,不免想到周云济,毕竟有相连的血脉,他俩真是越看越像。
“今日臣妾送漠儿回东宫,回来路上偶然遇见云济侄儿便聊了聊,他托臣妾帮一大忙,臣妾应了,想来皇上轻易便能猜到,他所求为何。”
我知道他都不用猜,我与周云济在御花园中“相谈甚欢”之事早已传进他耳朵里。
周赴约摸也懒得装出惊讶的样子,只淡淡道:“他还好么?”
我道:“与从前多少是不同了。”
周赴眸光微沉:“乐儿曾说赶在年节前准裕王离京恐惹人非议,可乐儿眼下却要替云济求此恩准么?”
我叹道:“臣妾一向耳根子软。”
周赴忽而笑了一声:“朕一向依皇后之见。”
我扬了扬眉:“这么说,皇上准了?”
周赴握住我的手道:“自从乐儿回到朕的身边,朕哪回不是有求必应。”
是啊,即使他以为我借回娘家之名离宫后就不会再回来,他还是放我走;即使他以为我会和周勉再续前缘,他也从不过问。
他对我宽纵至此,我竟不大习惯了。
我窝进他怀里:“皇上就不怕臣妾恃宠生娇?”
他道:“朕只怕乐儿伤心受苦。”
我以为他会说,他只怕我永远彻底地离开他,或是我不喜欢他,我的心不在他身上,可没想到他会说,他只怕我伤心受苦。
诚然我今次回宫之后受了很多苦,但其实我心底里觉得那些都是我理应付出的代价。抛夫弃子四年,对外界所有人与事皆不闻不问,我任性至此,可本该失去的东西竟完好无损。
父母安康无虞,孩儿孝顺懂事,弟弟乖巧可爱,夫君爱我如初,连永乐宫都和从前一个样。并且他们都在等着我回来。
能有此幸,我经受些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我所承受的最大痛苦是失去祐儿,但此事我除了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我心里的感动无以复加,我对他道:“臣妾已不再能失去皇上了。”
周赴略显惊诧地望着我。
我想对他说,其实我和他一样渴望爱护,也许从前我以为自己不需要,一个人也能过好,我不觉得孤单没有依靠,我只觉得自由自在。可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没心肝,我也会思念家人,也会渴望陪伴,也会挂念他。
也许我早就等不及了,即使他没有装病,没有借太后懿旨召我回宫,我也会自发地找个理由回来,回到他和漠儿身边。
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从一开始就不是周勉错过我,而是我错过他。云亭山上我与他相拥,我舍不得他,可我心里清楚自己真正爱的人是谁。
也许会错过的,便不是对的人。
我再度倚在周赴臂弯里:“臣妾只盼着与皇上白首偕老。”
周赴搂着我的手紧了紧:“乐儿宫里的人合该换换了。”
在旁伺候的妍儿倏地一颤。
我才沉溺于当下的幸福便叹之奈何地直起身子:“是啊,她们早都到出宫的年岁了。”
周赴别有意味地望着我,我道:“姜禾险些剃度出家做了尼姑,幸而臣妾预先拜托萧侍卫派人在宫外看顾她才及时阻止了她。”
无怪乎那日她神情叵测,像是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
周赴道:“你还是舍不得她。”
我并不否认:“相伴了这么些年,她已是臣妾最贴心之人了,臣妾自然舍不得她。”我带有埋怨意味地瞥他一眼,“说来都是皇上不好。”
周赴无辜道:“朕怎了?”
我撇撇嘴道:“且不说皇上招蜂引蝶,单就留她做御前宫女这一项,皇上便不应该。”
周赴似有些哭笑不得:“当晚你命她留在恪勤殿伺候朕,她心不甘情不愿,朕不欲强人所难罢了。”他也略微赌气道,“况且朕也无需她伺候。”
我想了想好像是我做的不对:“那臣妾许她回来伺候臣妾如何?”
周赴毫不在意道:“乐儿自己拿主意便好,朕没意见。”
若在歆儿、妍儿和姜禾三人之中,姜禾是唯一陪我到最后的人,那世事可真是奇了,约摸就应了“世事难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