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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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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秋风轻起,也不知是否是因我紧张太过,浑身都有些发凉。
周赴一路握着我的手,下了辇轿后握得更紧,经他嘱咐不必通报,我俩便一同悄然迈过宫门,来到庭院,果然有朗朗读书声从东南边的书房传来。
漠儿…
我在内心呼唤,我肯定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来,可读书声戛然而止,漠儿极其警觉地道:“何人在外边?”
我连呼吸都快止住,不安地望向周赴,周赴声音极轻地宽慰道:“没事的乐儿,漠儿始终是你的亲生骨肉。”
书房里又再传来漠儿的呼声:“谷嬷嬷,是你么?”
如此稚嫩的童音,真是我孩子的声音么?
周赴回应道:“漠儿,是朕。”
漠儿飞快地从书房中跑出来,当他一眼看到我便立刻停住了脚步,脸上笑意瞬间凝住,眸中浮出些许疑惑和迷茫。他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似乎是在寻找一个答案,可他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只是他不能确定,也不敢相信。
我从周赴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向前一步道:“漠儿,母后来看你了。”
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我知道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母后?”他小声嘀咕着,两团眉毛皱得紧紧的,看似很是纠结。
我快步走到他跟前再蹲下,直直地望着他:“漠儿,我…我是你母后。”
我想摸摸他的脑袋摸摸他的脸,想抱一抱他,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资格。
漠儿又再细细打量了我片刻,而后稍抬了抬头望向周赴,我没有回头去看周赴的神情与反应,只知道漠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倏忽间满心欢喜地看着我,一双像极了周赴的杏目中饱含热泪。
出乎我意料的,他竟一头扎进了我怀里,双手环在我颈后,贴着我的脑袋一叠声呼唤道,“母后,您终于来看儿臣了,儿臣好想您。”
刹那间我心绪激荡了数个来回,起起落落,落落起起。这么小这么懂事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我忍不住地泪流满面,直想搂着他再不松手。
月色光华,星子寥寥,醉了的风胡乱吹着,只因它轻柔而不惹人烦扰。院角海棠香气清浅,却因此更撩拨心弦,仿佛我与漠儿此刻正置身于幻境之中,足下变做仙气飘飘的云雾,四周的画栋雕梁变做古树花墙,往前便是嫦娥仙子的广寒宫,她正怀抱玉兔坐在琉璃圆凳上,清清冷冷地观望世人。
我沉浸在不真实的幻梦中,漠儿在我怀中抽泣,我正欲好声宽慰,一双修长的手却将我俩分了开。
周赴淡淡道:“晚间寒意渐甚,还是到屋里叙话吧。”
我从幻梦中醒来,顺手抹了把泪,点头称好,而后携漠儿进屋。
我与漠儿紧挨着坐在长榻一头,周赴则独自坐于彼端,看他神色似有些落寞,但我无暇关注,只一心一意端详漠儿。
可漠儿的发问让我哑口:
“儿臣早便听闻母后回宫,可父皇养病期间不许人探视,连儿臣也不得探望,为何过了这么久母后才来看望儿臣?母后这次回来,应是不会再走了吧?”
我该如何告诉他待陪他过了团圆节,我还是要回行宫去?
这话我没法说,只能默默流泪。
从前我觉得掉眼泪十分矫情,尤其是抿唇不语,一声不吭的落泪,像有满腹委屈难以言说似的,尤其矫情。
如今我才明白,很多话是开不了口的,便是压在心里难受得紧,也说不出。
漠儿虽仅四岁,却实在聪颖过人,我不说,他也能猜知答案。
他蓦地往后挪了挪,幼小的身子挨着榻上茶几,身子刻意僵直,微微的后仰,与我拉开一定的距离问道:“难道母后今次回宫,只是暂时的,过些时日便要返回行宫去?”
我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漠儿蹭的一下跳离长榻,神情中带着不解和惶惑:“母后已丢下过儿臣一回,还要再来一回么?”
我慌乱道:“母后怎会…”却被他硬生生地截断,他向我与周赴躬身行礼,“儿臣告退。”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匆匆离去。
我的漠儿才四岁,就有这般气性了。
我不由得望向周赴,漠儿与他相貌相似也就罢了,怎么连这孤高冷傲,不做备选的脾性也是如出一辙。
周赴淡淡道:“朕,不曾教过他这些。”
我,“……”
合着我生的这个儿子,十足像他的父亲,半点我宽容大度、潇洒不羁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起身往门口的方向望望,犹豫着要不要去哄哄漠儿,又听周赴道:“今日时辰已晚,还是让漠儿冷静冷静,你也好好想想,待想清楚了再来相劝吧。”
我蹙紧眉头,心烦意乱得很。
周赴道:“且先回永乐宫吧,耗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我长叹一声:“若是这么走了,臣妾担心漠儿会越发气恼臣妾,下回再来,怕是连面都不肯见了。”
周赴默然片刻,低低地道:“此时漠儿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况且你要说的,是他希望听到的么?”
我…
此竟是无解之题。
回了永乐宫,我满心忧虑,难以入眠。
周赴似是轻叹了一声:“有些事迟早要面对,朕已拖延至今,却仍不免后悔,若是再推晚一日,也总能多得一日的好。”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周赴眸光一凝,不由分说便吻了下来。
翌日周赴去上朝不久,我便起身沐浴更衣,赶去东宫。
漠儿尚在习早课,我在门外等他,他神色清朗,昂首挺胸,仅是从偏窗外偷看一眼,我也感到不胜欢欣。只是他看起来略为严肃板正,眉头微皱,眼下也泛着淡淡的乌青,想必昨晚没有睡好。
给他讲学的夫子留着一把灰白的山羊胡,时不时地捋一捋。
我唯恐露出形迹,只得藏得深一些更深一些,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漠儿才总算下了早课。
可他连东西也不收拾,恭送走夫子后便坐回原处,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夫子迈过门槛见到我,立时吓得一哆嗦,睁了睁浑浊的眼,见我穿着一身锦绣华服,顶上戴着凤冠,裙上绣有牡丹,腰间还环有镶金玉带,确为皇后装束,且能随意进出东宫,恐怕真是归来不久的当今皇后,竟颤巍巍地往下跪,势要给我行跪拜大礼。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我忙道:“夫子给太子讲学,乃是太子恩师,本宫尚不及答谢,怎能担夫子如此大礼,况且夫子年事已高,多有不便,还是快快起身吧。”
可这古董夫子执意要跪要拜,歆儿也拦不住,只得待他尽了礼数再由候门的小太监扶他起身,愣是连衣袖都不许歆儿沾上半点。
我道:“本宫特来看望太子,夫子已劳累多时,若无他事叮嘱指教,便尽快去休歇吧。”
夫子忙拱手道,“太子聪颖过人,微臣得蒙圣恩为太子讲学,实是三生之幸,万不敢当劳累二字。皇后娘娘特来探望太子殿下,微臣亦不敢添扰,便请告退。”说罢便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我瞄了眼他远去的背影,心下不免忧虑起来,夫子这般循规蹈矩、一板一眼,不知会否将漠儿也教得如此古板。
但我想是不会的,我与周赴皆非认死理不知变通之人,漠儿身上流着我俩的骨血,自不会变得那般。
可当娘的总是容易自寻烦忧,这是免不了的,尤其是关于自己孩子的事。即使知道纯属多虑,也总是忍不住地担忧,愁上心头。
我到今时今日才有此切身体会,可见逃避了多少责任,只能在心里默默责怪自己的不尽职,同时感叹我那离世多年的娘亲费尽艰辛将我抚养成人,而我却没能在她生前好生侍奉又是多么的不孝。
想的太多,真挺累的。
我怀抱着无尽的自责与愧疚踏入暖阁,对着那个倔强的背影柔声呼唤:
“漠儿。”
可他头也不回,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