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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和柏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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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尘觉得自己脑袋轻飘飘,心像鸟一样啾啾叫。
也可能像猫叫,反正在发春。
不至于,不就一个背影吗?
可是他腰很细,可是他长得很好看,可是他掐我——刺激!
若是怪我心旌摇曳那就不对了。
她又冲上去,这次得寸进尺,环住了她的腰,反正总之就是没有被甩开。
这人嘛,果然没什么专一的,雕刻孟惹的娃娃,照样不拒绝她投怀送抱。
圆木门内,横枝错乱,只剩几片叶子孤零零挣扎着,本应萧瑟,却在一道银灰色背影一步一步的走动中吵闹起来。
孟春尘道:“停下,绵绵,说说话嘛。”
柳着年没有丝毫停滞,声音里带着些微冷意说:“家养的狗也不会这么听话吧。”
孟春尘眼睛微微一眯,飘出许多漫不经心的不屑:“洛涔真不行,他没将我养得很漂亮吗?你看到我应当走不动道啊?”
柳着年道:“走得动,腿听我的。”
孟春尘断然道:“果然是洛涔不行。”
洛涔是谁?
洛涔,字丰泽,一代贤王永宁王,云安郡主洛攸宁的父亲,她的外祖父。
此人不行要从何说起呢?孟春尘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此事源起于三个夏天。
盛夏的太阳应当照在任何地方都要燃起点烟气,盛夏应当热的人心气浮躁,进而能够口不择言,这样所有都可以怨怪给天气,那么……要说那一天吗?
那一天,天气怎样她忘记了,大概没有天气,大概是个晴天,大概只是一种不真实的意象,难道谁能笃定说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那一天她站在刑场前,她的父亲跪在刑场上。
父亲说:“春尘答应爹爹,不要想着替我报仇,否则我会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春尘记住,爹爹只要你能痛快活下去,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那时九岁,九岁的她觉得自己很大了,大到足够可以讲道理,声嘶力竭道:“爹爹说公道自在人心,做错事的人才要死,爹爹没有错,为什么要死?春尘不想爹爹死,好人不会下地狱……”
可是她哭了太久,嗓子很哑,发不出多少声音,这些话累的她满头大汗但并没能送出去,喊了,喊不动……
她不想却知道爹爹要死了,家中男丁都已经被押上刑台,刽子手手拿大刀,肥硕的膀子一晃一晃,人影憧憧围着看热闹。
阳光刺目,焦灼,似一场聒噪的戏梦。
她努力安静一瞬,努力咽口水缓解干疼的嗓子,终于找回点自己的声音,大声道:“我不要,春尘自然要去报仇,爹爹不能被冤枉。”
可是,她的爹爹是肆意畅快的孟且游,这样肆意畅快的人听到她的话后却哭了,她第一次见爹爹哭,她很心痛,只好答应……
这仇……成了不可说更不能报!憋死了!
这个夏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
父亲刚被下狱没多久母亲就改嫁到了武安候府,亲爹还被诬陷在大狱中亲娘就改嫁这不要紧,反正他俩早就不合,就是没有谋反这事他俩早晚也会和离,但她不能背叛自己的爹吧?
她不能也去武安候府!
好在她还有个当王爷的外祖父,她可以住到永宁王府去,直到亲爹被砍头后,外祖父说:“你外祖母去的早,阿萝胸无点墨,无人能教养你,王府中又冷清,你难免寂寞,武安候府中有王老夫人还有许多兄弟姐妹,还有陈氏学堂,你要不要到候府去?”
自然是不想去的,可是洛攸宁哭了,她怎么就哭了呢?于是孟春尘走进了武安候府。
第二个夏天,是她十五岁的时候。
柳着年这个名字她知道的很早,着年是他的字,他名绵,是他的祖父信国公柳銎字见明的那个老头给他起的。
曾经在学堂中,有一个人说:“什么天人下凡,才不是天人下凡,柳绵柳绵,取了个姑娘家的名字,一定娘唧唧超爱哭!或许还长得很丑,不然怎么都不来上学?一定是见不得人!”
这话被汝阴公主听到了,公主命人将乱说话的人吊起来打了一顿,末了仍然超级生气说:“绵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和他比起来你们都是臭□□!不!你们才不配和绵哥哥比!绵哥哥才不哭呢,绵哥哥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自然不用上学,绵哥哥是最最厉害的人,另外——哼,我娘唧唧,我却不爱哭!继续打他,打,快打!打到他眼泪哭干!”
那次差点闹出了人命,孟春尘因此记住了这件事,也是她对柳着年最初的印象。
不过是汝阴公主姜乐口中的漂亮哥哥,仅此而已。
转折点是在十五岁的时候。
——女子十五岁及笄……明日,知了乱叫的时候,孟春尘就十五岁了。
奇妙的,心情竟然有些飞扬,院子的中的花啊草啊都鲜亮了几分,当然也有一丝忧愁……从前的生辰母亲都没有为她庆祝……没关系的,母亲毕竟二嫁,多有难处,明天?明天不会的。
万一呢?万一明日母亲仍然记不起呢?怎么会呢,不会的!
天上月明星稀,乌云穿过月亮,彼此照见,徒留下顾影自怜的人。
次日武安候府静悄悄,没有任何人记得她,夏日浓荫下小孟春尘低下头,心想:“也无妨嘛,还有外祖父呢!”
日上三竿时外祖父果然派了人来,她兴冲冲跑到大门外,还没爬上马车就兴奋道:“阿翁可有为我取字?”
成年了,就要有小字了,她相信以外祖父的学问肯定早就为她取好了寓意非常好的小字。
像武安候府大小姐陈落华,字若素,还有个小名叫阿实。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却看到一张略显怔忡的脸,一瞬后,儒雅的老者道:“自然,缗蛮黄鸟,止于丘隅,春尘小字便叫黄鸟如何?”
孟黄鸟,可太好听了吧!
孟春尘向来不是粉饰太平的性子,冷声道:“阿翁是忘记今日是我十五岁生辰了吧,缗蛮黄鸟?呵……此话恐怕是要点我,要我学那麻雀,找到合适的地方择木而栖吧?”
永宁王未多言,只道:“你不喜欢,外祖父再为你另取,先随我去护国寺。”
到了护国寺中,有一位叫独孤渺的老者给她搭了搭脉,她不知道这位独孤渺是谁,只知道不是个和尚,因为他脑袋上有头发。
两人要私下说话,外祖父让她出去,她偷偷躲在禅房门口,听到那独孤渺说:“何必让自家孙儿以色侍人,你这样同将她卖入青楼有何分别?”
她想独孤渺口中的孙儿应该是她,卖入青楼是何意啊?但她竟然不觉得如何,连平时战战兢兢的情绪都没有了,不紧张也不绝望。
良久,外祖父才开口道:“我命不久矣,多则三年,少则随时都可能丧命。”
他伸出手让因为他的话尚在震惊的独孤渺搭脉,又笑道:“却有什么可惊讶的,老而死乃人之常理,便是你也救不得我。”
果然搭着脉搏的独孤渺露出些清淡的哀伤,浑浊的眼珠有泪光闪了闪:“我比不得我师兄,我那方子虽然可以催生身体,损伤却大,长期服用,寿数至多四十。”
永宁王沉默片刻后道:“我做事严苛,税改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科举一事又得罪了士族,令狐非报复心太重……攸文攸武都因我而死,我死后,春尘若不能依附权势,必然会累及攸宁一家人,她自己也难善终,只是苦了春尘了。”
孟春尘没有继续听,径自走向院中,有木鱼声不紧不慢响起。
银杏树叶在敲击声中缓缓下落,慢悠悠飘到她掌心中,象征丰收的颜色未免过于绿油油了,还不到时候呢。
这护国寺此前她也来过一次,那时刚失去父亲,攒了些银子想给父亲他们超度,可是法师说钱不够。
她其实有钱,有很多很多钱,抄家的时候她觉得留着钱一定有用,将记录着藏宝地点的小册子塞进了刚被杀死的护院的肚皮里。
这件事她谁也没告诉,怕招祸,更不敢用。
跟着母亲嫁到候府后,月银也没了,她哭着计算要何时才能攒够请法师的钱。
很难受,很想爹爹,却连一件事都不能为爹爹做,九岁的人第一次明白人生的无常与无奈。
原来离别是这个样子啊,她那时仰着头想。
原来离别是这个样子啊,她此时仰着头想。
回武安候府的路上,她只问了永宁王一句话:“你要将我卖给谁?”
永宁王眉头紧锁,终究听不得“卖”这种字眼,却又怅然苦笑,只道:“信国公世子柳绵,阿翁会让你同他成亲。”
服用独孤渺的药加药浴一年后,她的身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双乳日渐丰满,打架都不打不过别人了,她想:“都怪这两坨玩意儿!”
其实两者兴许没什么关系,但她归罪于此——那,割掉吧!
她拿出“霉霉”,霉霉是她的匕首,本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柏舟”,幼时母亲送她防身用的,名字也是母亲取的,见了独孤渺之后,母亲没有反对外祖父的做法,竟然说:“是个好去处。”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样的亲娘,还叫什么柏舟,于是她给匕首改了名字。
柏舟——霉霉。
匕首跟着她真倒霉,她和匕首相依为命,关键时候也只能依靠它了。
她抓着霉霉,手起刀落,在自己胸上划了一刀,终究是心软,只划破了皮,鲜血流得畅快,却没有伤及根本。
“呵!”她被自己气哭了,边哭边想,“我怎么就舍不得呢?为什么啊?好难过。”
更烦的是,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些窃喜于这种变化,本来她没觉得这玩意儿的大小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只是长了而已。
大的就是大,小的就是小嘛。
奈何通过周围的眼光,她十分明白她如今的样子很符合许多人的喜好,一种强加的审美悄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