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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宠我,听个响(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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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乐有点绝望,心中像坠了颗石头,好重,凉凉的眼泪沿着眼角落下去,有那么片刻宁愿那场雨没来过。
死了好了,死了干净,死了不生气。
大概在七八岁的时候,她很喜欢孟春尘,为什么喜欢她来着?
哦!乌廷兆的军队驻扎在京郊的村庄里,孟且游作为副将经常去京郊训练兵将,孟春尘也常去。
有次她骑马经过京郊训练场,时值中秋,天上圆月,地上将士们饮酒唱歌言笑晏晏,酒气混合着月饼的甜腻漾荡出被叫作幸福的东西。
有两个小小的影子背离热闹走了出来,是小孟春尘和她的堂哥孟惊。
孟惊拉着孟春尘的臂膀走到阴影处,声音里带着怯懦说:“还是别去找统帅了吧,咱们小孩子还是不要管大人的事了。”
孟春尘道:“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你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乌廷兆总是知道的,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如此招摇。”
孟惊一下子红了耳朵:“春尘莫要没大没小,不可直呼统帅的名字……而且也没招摇吧?”
哈哈哈哈哈——忽然爆发一阵震天响,战歌号角齐刷刷响起,斗酒声吹嘘声此起彼伏,勾肩搭背的人凹起屁股比赛撒尿,尿得真远,了不起了不起,吓得远处的皇城都抖了抖。
孟惊回头看向灯火中招展的麒麟旗围成了一个圈,很有些不可一世的威风,他垂下眼睛说:“毕竟刚打了胜仗回来,也不好太压抑吧。”
孟春尘鄙夷瞧了堂哥一眼,果断哼道:“不行,我答应了姜乐保她舅舅吃吃喝喝活到八十岁,这么招摇下去可就要被皇帝猜忌了,那我可要违背诺言了。”
姜乐的舅舅是程国公乌廷兆,也是乌家军的统帅。
孟惊犹犹豫豫不肯松手,心中无奈轻叹一声,在孟春尘的“放手”声中,温言劝道:“统帅不会将你的话放在心上的,他平时宠爱你也是因为叔父,在中秋日去触人家霉头总归不好,或许我们改日去呢?”
孟春尘神气仰头:“孟惊,我是小孩子,小孩子懂什么,自然是大人在背后指使我。我要割席,不要玉石俱焚。”
孟惊缓缓睁圆了眼睛,慢悠悠“哦”了声,想了想又说:“恐怕不行的,将士们都是乌家军出身,大家是一体的,同袍之情割不断的。”
孟春尘气短了一下,有些心虚,吸口气佯装镇定道:“今日先把话说出去,明日我去找独孤邈买一副药让我爹吃下去,让他在床上躺三个月,之后我再去找阿实让她伪装我爹的字迹辞官。至于其他的将官,我多少掌握一些他们的秘密,我把秘密卖给令狐非,令狐非急于同外祖父打个你死我活,知道这些秘密后应该会重金收买这些将士壮大自己,这样一来乌家军的势力会慢慢分化出去,乌廷兆便是孤家寡人了,皇帝肯定不会在意一个没有威胁的人,那他也能活。”
孟惊想了想,说道:“好像能行得通,只是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好吧,那我不拦你了。”
山坡的树后,姜乐骑在马上听到了这段对话,赞道:“哇,孟春尘好有主意!”
跟着她的太监笑吟吟附和道:“是呐,真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太监笑了一阵,又状似好奇道,“公主看她是会真的行动还是纸上谈兵,奴想不准。”
她听懂了太监的提示,太监是要她莫轻信别人的言语,免得空欢喜。
微光暗室里,姜乐闭了闭眼,几滴泪顺着脸颊流下。
时至今日看真是一场空欢喜,孟春尘没有救下自己的家人,也没有救下舅舅,从守诺重信的人变成了背后辱人尊严喜欢暴力的烂东西。
和她一样都是烂东西!
浮尘漂浮的倾斜光线里有一只蜘蛛勾缠出细细的丝,趴在丝上看着姜乐落泪,小小的蜘蛛脑不管用,用八条腿想了想,感觉这个前因和果果逻辑性怪怪的,算了算了,蛛蛛还是织丝丝吧。
姜乐抹了把眼泪,悠悠叹道:“老师说得果然不错,一个人一旦尊严被践踏过,不能在体系里爬上高位压人一头,就只能剑走偏锋,另建规则。王逐玉说得也不错,你不过是个俗物,我高看你了。”
孟春尘道:“我只是说了一句要打你的绵哥哥就让你这么大反应,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的权威啊?”
“吃吗?”孟春尘将油纸包着的包子递给姜乐,又道,“你的绵哥哥权力比你大,功夫比你高,往常你见他都是小心翼翼看他眼色,很累,你真的没想过弄死他吗?”
姜乐嚼着包子怒道:“孟春尘!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的诅咒他!”
孟春尘瞥了她一眼,所有表情消去,只带着点淡淡的不屑道:“我累了,不想同你废话了。昨夜西山山体滑坡,炸药导致的,可惜了,你的绵哥哥安然无恙。你被我抓了来不及处理那位安放炸药的路亭长,是让我把路亭长交给柳着年还是同我合作,选择权在你,你想想吧。”
姜乐默默吃着包子,岿然不动。
孟春尘弯腰放了只水竹筒在旁边,又从姜乐身上揪下只牡丹花玉坠,不再理她,走向尽头敲响侧壁石板,头顶上的石板缓缓滚动,亮光淡去,旁侧多出一条漆黑小路,她走进去后所有石板闭合,这地方又成了个黑盒子。
这黑盒子就是废弃孟宅的密室,春天到了,废宅里野花开了一丛丛,猫儿被人吓到,急匆匆溜走,孟春尘沿着来时路走出去。
出来便看见在原来城隍庙的地方耸立着的神殿,黑漆漆的,同五颜六色活生生的京城很不搭调。
孟宅这边很僻静,周人信奉玄之又玄的东西,大概觉得一个家破人亡的宅院不吉利,人家和市集都避开了这边。
隔了一条巷子的神殿附近正相反,很热闹。正是早市开的时候,四周拥堵,一时半会儿走不动道。
孟春尘没向热闹的地方去,反而往巷子深处走去,她准备去找东郭仅,答应了要救人家性命,总要去具体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敲开一扇简朴的门扉,是个老妇人开的门,东郭仅不在家中,说是上街去了。
孟春尘告辞离开,不多时到了热闹处,分花拂柳轻巧穿越人群,来到一条小溪旁,溪水清澈,阳光下如碎金如水银,有多情人正对着溪水感叹“流光把人抛”。
多情人拿着把青伞,伞檐下坠着只九色鹿。很巧,此人正是东郭仅。
孟春尘又走了几步,打开临街一扇小小的木门,取下两侧的木板,一张长长的书案呈现在眼前,上面乱七八糟摆了许多书,原来此处是个书铺。
这就是她同洛岑决裂后的营生了。
她坐到长几后的长椅上,眼神空散,走着神慢慢吃着她的包子。
立刻有几人走过来,瞄瞄她又翻翻书。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的东郭仅也走了过来。
东郭仅一眼看到一堆书里有个奇怪的书名——《大作》,心想:是谁这么不要脸,竟起这么个名字!
翻开一瞧,扉页倒是正常,只有八个大字: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再翻一夜,东郭仅愁不动了,那上面写着:我想弄个书摊卖卖东西,看见哪个人漂亮就睡一睡,然后只等着收摊每天看一看夕阳,熬过一天就很有成就感。
啥呀这是??!鬼文字脏眼睛!睡?睡睡?……脏!
东郭仅恼了,风飘飘雨萧萧的心情被破坏了,忍一忍,温声道:“搅扰了,敢问摊主这书是谁写的?”
人家问得客气,孟春尘也客客气气笑说:“我写的,见笑了。”
东郭仅愣了好一会儿,确实见笑,真叫人见笑,还想再翻开一页又怕眼睛疼,终于下定决心又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我又被人骂了,骂我不合群,明明是群不要我。无妨,我有我自己,从今日起我反群。
东郭仅明白了《大作》的作者也就是摊主是个边缘人,肯定是没能耐不讨喜,被群体排斥在外,只能顾影自怜了。他合上书想走,奈何心眼好,又回头斟酌着说:“姑娘,恕某言语直白唐突,‘睡一睡’这种事无异于引火自焚,观姑娘形貌恐怕最易招登徒子惦记,女子立世艰难,纵然委屈,也宜收不宜放。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忽然响起哀嚎声,打断了他的之乎者也,一列人挤挤搡搡经过书摊前,东郭仅被迫跟着人群向前走,不忘回头嘱咐:“姑娘,圆融才是上计,直抒胸臆容易孤寡啊!”
孟春尘站起身,向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谢谢您费心为我考虑。”
东郭仅已经被推搡远了,不一会儿到了那座神殿前。
大黑石碑前,李碗拿着砂纸一点点打磨黑石壁,不时从衣袋里摸出壁虎放在石壁上,东郭仅踉跄停步,整理了下仪容问道:“小哥,你拿壁虎是做什么?”
那壁虎扒住墙,眼睛猛睁了一下,就要溜走,被李碗眼疾手快扣住,重新放回衣袋里,这才回头看向问他话的人。
问话的人瘦高,长了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年约三十上下。
李碗道:“为了看石壁光滑不光滑,若是壁虎扒不住石壁了,这一片地方就算是完工了。”
东郭仅看了看四周,神殿之下乱糟糟的,躺着的、跪着的、哭泣的、哈哈大笑的……各种人都有,有一队人拿着大铁锤抵开在神殿外围站岗的素面营兵丁,口中高呼着:“都吵嚷嚷什么,谁再敢对神殿不敬,大爷就一锤子把他的脑子砸的稀巴烂!”
这群工匠依靠建造神殿谋生,是神殿忠实的信徒,神殿外反对神殿建造的主要是太学生、御史台的官员和一些民众。
抗议的内容很简单——劳民伤财。
东郭仅思虑了下,说道:“我帮你吧。”
李碗也不客气,递给他一张砂纸,打磨了一会儿,又听他道:“小哥对这神殿有什么想法?”
李碗道:“上工的地方。”
东郭仅愣了下,手上动作继续,笑呵呵道:“好事好事,能养家糊口。”
李碗道:“大人可是来自黎洲?”
李碗的视线落在这人握在手中的伞上,那是一把鱼鳞勾成的青柄伞,黎洲临海,喜好用鱼皮鱼鳞制伞。
东郭仅赞许道:“不错,小哥眼尖。”
“这玩意儿,”李碗指了指黑石碑,“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吧?”
东郭仅忙抓住李碗指向石碑的手指,压下来,低声道:“不可。”
东郭仅理解少年气性,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谁能甘愿在佞臣手下讨生活?谋生难,都是没办法。他家本在京师,如果早一点圆融,不得罪柳家,也不至于被外放黎洲。
虽是初见,这小哥神采太好,一眼难忘,倒让他平白生出亲近感,由是出言提醒,免得他得罪权贵。
东郭仅此番上京,明面上是来探望寡居的老母,实际上是来告御状的,黎洲要出大事了……要告御状吗……或许……他还在犹豫到底如何处理更好。
今日从家中出来,远远便看到了高高耸立的黑石碑,这玩意儿黎洲也有一座,他一直想搞清楚这黑不溜啾的东西是怎么建的,可惜他外放时那石碑就已经建好了,京师这座建立时他又离开了。
他本想去皇城告御状的,谁料竟然鬼使神差被迫走到了这石碑下。
李碗道:“大人厌恶这石碑,怎么还不敢亵渎它?当年大人因反对神殿建立被下了大狱,受尽酷刑而不屈其志,怎么今日反倒畏缩了?”
东郭仅脸颊燥热,当年入狱时,他本一心求死明志,他从来信奉人定胜天,神殿这玩意儿有何意义?
他没错,他认为自己抨击柳氏抨击得有理!可是再抨击下去自己就得赴死了,他不怕死,奈何见不得老母丧子的情状。思虑良久,写了一篇赞颂神殿的文章希望靠拍马屁脱罪,岂料文章还没递出去,就莫名其妙出狱了,自此被下放到了黎洲。
世人自是认为他志坚,以一己之力对抗权贵,是有风骨的典范,只他自己明白写下那篇颂扬神殿的文章后的东郭仅已经不复从前。
东郭仅凝视李碗一眼,远看只觉此人神采非凡,近看才发现此人意外的漂亮,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
“原来小哥认识我,小哥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