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有点奇怪》子之间

7、水中影（1）

　　一大早爬起来，宋正阳背上背包离开宿舍的时候，贺飞沉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早在上大学之前，他就定好了自己的志向——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读完大学，然后回家里公司干个清闲的活儿，每个月拿拿职业经理人努力工作之后，给公司带来的收益分红。

　　一如他那潇洒了几十年的老爸那样。

　　还记得当年十八岁风华正茂壮志凌云的宋正阳，甫一听到如此朴实无华的志向，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无比沉痛的打击，那心可都碎成一瓣瓣的了，到现在都还没好呢！

　　踩着八点半的点儿赶到了杂货店，大敞开的门就像在说欢迎光临，透过门框可以看见白色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晃，绿色的细长叶片勾勒着春天的气息。

　　“老板，怎么突然要出差啊？也亏得我昨天把论文写完了，不然我肯定不去。”略一喘气，宋正阳一眼就看见那空了一周的货架，摆上了两颗浑圆黝黑的珠子，和原先几乎占满货架的白熊一比，显得分外凄凉。收回眼，熟悉的位置上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今天秦白没有穿往常的西装，而是换上了一套更显休闲的套装。没了那么多正式，添上了些随意，看着跟宋正阳还真就是同龄人了。

　　秦白躺在摇椅上调试着一个眼熟的收音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间或出现：“我就是知道你论文写完了，才叫你一起的。”

　　宋正阳放背包的动作一顿，“我还真是谢谢您了，能让我把论文写完了才安排工作。”

　　收音机被调了半天，终于在秦白的手下发挥出了自己的作用，有些失真的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最近有关于童星工作强度的问题越发受到关注，除了上周晕倒入院的甜甜，经整理发现，近十年来，每年都有不同的童星因病住院，有些在病愈后依然活跃在大众视线，但更多的却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眼前，再也寻不到踪迹。”

　　宋正阳略听了一耳朵，还有些惊讶：“老板，你也关注娱乐圈啊？”

　　“是呀。”播着新闻，秦白起身穿好外套，对着刚坐下的宋正阳一抬颌：“走了。”

　　“不是吧？我才刚坐下，不能休息会儿吗？”

　　一手拿着收音机，一手拉着行李箱的秦白已经走到了门外：“十点的飞机，再不出门就来不及了。”

　　*

　　“怎么买那么早的飞机啊？”从出租车上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跑到登机口，宋正阳穿着粗气，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

　　回头一看，明明也是一路疾跑过来，秦白却完全不像是激烈运动过的人，胸口起伏的弧度都未有任何变化，就像是一路拉着行李箱慢悠悠走过来的一样。

　　登机口外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个工作人员站在那儿等着验票，秦白越过宋正阳走过去：“我们到的时间这不是刚刚好吗？”

　　“这叫刚刚好吗？离检票结束只有十分钟了！”暗骂一声，宋正阳长出一口气，带着笑容走向检票人员，将自己的票递给了对方。

　　迎着头等舱空姐的笑容，宋正阳三两下放好了自己和秦白的行李，突然又觉得自己老板面色亲切了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坐头等舱呢！

　　两个小时的航程在宋正阳的兴奋下很快过去，下了飞机本以为就到了目的地，谁知秦白带着宋正阳没有去打车，反而去了城际客车窗口。

　　取了票，上了车，三个小时的车程过后，两个人站在了一个海边小城。

　　“老板，你还没回答我呢，这次出差干嘛呀？”杂货店有什么需要出差的业务吗？

　　秦白站在路边已经打到了出租车，把行李放在后备箱，坐上后座，等车开始启动之后，他才吐出了两个字：“进货。”

　　进货？杂货店里确实没什么商品。不过进货需要跑那么远吗？

　　“师傅，去码头。”

　　“好嘞。”

　　宋正阳已经有些疲惫了，对于从小就没出过远门的他，今天这一趟是他有生以来走过最远的路程。
　　一个小时去机场，两个小时的飞机，三个小时的客车，全部加起来足足六个小时，而他只在早上吃了碗豆腐脑、三个肉包子、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和在飞机上的一份飞机餐、一杯咖啡两杯橙汁，完全没有休息过！

　　车窗外车流穿行，人们穿着短袖拖鞋，路边是热带常见的树种，郁郁葱葱的枝叶，一层层地压下，看起来结实又厚重。

　　他还想再接着问两句，但疲惫的身体也确实想要休息，便索性靠在后座上不再开口，专心休息了起来。

　　小城不大，虽然现在交通并不是很顺畅，但出租车依然在半小时后成功到达了目的地。

　　现在时间接近五点，码头上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船要开的样子。

　　秦阳走到一边的时刻表处看了两眼，这才拉着行李箱往边上走，宋正阳连忙跟上，只听见对方淡淡说：“我们要坐的船五点半开，现在先去吃个饭。”

　　码头附近虽然不热闹，但路边还是开了几家小菜馆，秦白和宋正阳的模样一看就是外地人，他们刚从路边走过，菜馆老板们就招呼开了。

　　“兄弟吃饭吗？我们这儿可好吃了，那些放学的孩子们都在我们这儿吃呢！”

　　狭小的店面，临街摆开的一溜桌椅，地面上是陈年的油渍，踩上去都有些微黏腻的触感。

　　“正好饿了，老板那我们就在这吃了！”老板的话音刚落，秦白的声音就立刻扬了起来，笑容明媚，双眼弯起，看起来阳光又开朗。

　　宋正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秦白想干嘛。

　　秦白已经被老板安置好坐下，他浅灰的行李箱就这样立在摆满了桌子的人行道上，旁边就是裹着经年油脂的下水井盖。

　　对方一边和老板聊着天，一边还有时间回头示意宋正阳坐过去，宋正阳只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现在说他不饿不想吃东西已经来不及，只好过去坐在了秦白对面。

　　老板已经进门准备饭菜，外面这一排桌椅上只有他们两个顾客，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宋正阳十分不解：“老板，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吃饭？”

　　“等学生放学。刚才老板不是说那些孩子们都来这里吃饭吗？我们等那些孩子出来。”

　　“？？”宋正阳眉毛高高扬起，好奇心蓬勃而出：“你等那些孩子干嘛，莫不是有你认识的吧？”

　　还没等秦白回答，老板的声音已经远远响了起来：“你们的菜好了！”

　　两个圆圆的大盘上，白色的米饭在中间，两侧是两道勉强看得出食材的菜，啪嗒一声落在两人眼前，老板又一溜烟走了。

　　这样的饭菜卖相不佳，但是看这颜色就知道味道不淡，是在大锅里加上重料再加水煮出来的，失了食物的原味儿，但味道却很浓郁，很是刺激舌胃。

　　这种快餐不至于让人喜欢，但也不会让人厌恶，只会冲着便宜，帮人填饱他的胃。

　　宋正阳也不是那么挑的人，饭菜就在眼前，他便拿起筷子开始吃，等着秦白回答。

　　等了半天对方还没开口，宋正阳忍不住又要问一遍，结果秦白食指在嘴边竖起，朝他嘘了一声。

　　下一秒，不远处的小学就响起了尖锐的铃声，一个个精瘦瘦的小不点儿们前仆后继地从细窄的门口涌出，不一会儿刚才还空荡荡的操场就挤满了一个个的黑点。

　　校园的大门已经大开，门口等待的家长瞬间嘈杂起来，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拉着手牵着人往外走，给后面挤在人群外的家长让出位置。

　　更多的孩子们朝着四面八方跑开去，汇入人流车流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而刚才稀稀拉拉的临街小菜馆，一眨眼就已经被小萝卜头们站满了。

　　刚刚大声招呼他们的老板此刻发出了更大的声音，他撕心裂肺地喊着“不要挤！”“你要吃什么！”，一边飞快地从不锈钢盆里舀着一勺勺菜。

　　这些萝卜头们没有秦白和宋正阳菜送上桌的待遇，只能自己用不大的手端着大盘自己走到外面坐下，瞬息之间就将两人团团围起，让他们俩就像是坐在了一片海洋里，而他们的这张桌子就是孤岛，没有孩子愿意来，他们也不会出去。

　　这一波孩子来得快，吃得更快，嘴就像是机关枪一样，一边往里面塞着饭，一边再往外面突突地喷着话，说着一些宋正阳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在留下一地的噪音之后，又呼朋唤友的结伴跑走了。

　　老板终于得了闲暇，出来开始收拾桌子，看到宋正阳和秦白没动两口的饭，瞬间明白了：“放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孩子太多，吵闹。”

　　秦白干脆放下了筷子，脸上洋溢着很年轻的天真：“这些孩子不回家吃吗？”

　　老板手上抱着个塑料筐，把盘子一个个往里面叠，又快又方便，“在这儿吃饭的，很多都是家长没时间的，还有些是附近岛上的，回去时间太晚了，家里人怕他们饿着，就直接在这儿吃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小时候岛上的孩子还没那么多，这些年反而多起来了。”

　　秦白了然地点点头，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手机看一眼，连忙开口：“老板，我们的船要到时间了，先走了。”

　　宋正阳拿着筷子刚没刨两口饭，又只能灰溜溜地放下了筷子，装着赶时间的样子连忙擦嘴收拾好东西跟着秦白离开。

　　“老板，你到底在干嘛呀？”一站稳，宋正阳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这一天下来，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本以为秦白依然什么也不会说，谁知道他却拉着行李箱兀自开口：“刚刚吃完饭离开的孩子们大致分成了两类，一部分直接朝着市里和附近的居民区离开，一部分远离人群去了海边，很明显后面这一部分孩子就是老板说的岛上的小孩。老板小的时候岛上的孩子很少，现在岛上的孩子却多了起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宋正阳没想到突然还有个问题，连忙思考了一下，说不出所以然来。

　　秦白也没等宋正阳的回答，接着说道：“早些年岛上环境不好，家家都没钱，自然不愿意生孩子，现在经济好了，但是岛上生活不便，很多岛上的人都离开海岛，到了城市里，按理说岛上的孩子会变得更少才对。”
　　“这个码头一天会有三艘船去往附近的三座海岛，这所学校修在码头边上肯定就是为了方便岛上的孩子上学，但是在放学时间五点之后离开码头的船却只有一艘，其他两艘船都是在上午就驶出了，下午根本没有，难道其他两座岛没有孩子需要回家吗？”
　　“这三座小岛的规模类似，人口相仿，但为什么只有一座岛有孩子，其他两座岛却没有呢？”

　　秦白出乎意料地说了很多话，宋正阳本来还很惊讶，但听着听着就沉进了秦白提出的问题里。

　　对呀，这是为什么呢？

　　单独在一座人口不多的岛上设立学校不够现实，那么附近海岛的孩子上学只能来这儿，岛上的孩子要回家也只能坐船，那为什么对应时刻只有一艘船？

　　“马上要到开船的时间了，我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走到码头，时刻表上的时间清晰可见，五点半，天泉岛。

　　海边修了一条长长的公路，路边围着高高的围墙，隔开了城市与沙滩，也隔开了孩子们走向海洋的脚步。

　　宋正阳看见几个孩子蹲在一处围墙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探着脑袋朝外望，在他们的推搡间，依稀可以看见圆圆的脑袋中露出的空洞。

　　没过一会儿，那几个孩子好像是玩腻了透过围墙看海的游戏，又你推我攘地朝着码头跑来，又跑远，再跑来，再跑远。

　　空中渐渐响起了鸣笛声，一直停在码头的船上也走出了一个身穿深蓝工服的人，黝黑的皮肤上满是风吹日晒的痕迹，他拿出一个大喇叭，朝着四周大声喊了起来：“马上就要开船了！要上船的迅速了！”

　　像是突然被这喊声惊醒，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秦白转头看向宋正阳：“刚才的问题你想到答案了吗？”

　　宋正阳摇头。

　　“给你一个提示。”秦白的手探上时刻表上有些发灰的字：“今早新闻里那些消失在大众视野内的童星，都有一个相同的故乡——”

　　海风骤然吹起，扬起了宋正阳额前的碎发，也吹起了秦白身后长长的发丝。他面朝着大海，声音细碎地揉进海风里，又被吹到宋正阳耳边——
　　“天泉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