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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妻主有这等闲功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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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贺知微一身朝服尚未换下,衣摆上还沾着些许风尘,显然是刚从宫中赶来,目光落在安岱瀛怀里的佩剑上,瞳孔骤缩,眼眶瞬间红了。
“一梦长怎么在你这里,这么巧?”
那剑鞘古朴无华,剑身隐隐泛着寒光,正是李香君的佩剑,也是他寻了许久的物件。
“巧什么巧,一梦长以后是我的!”
安岱瀛抱剑倚在月侯府门外,扬眉冷目,一脸蛮横地瞥着他,语气里满是不愿退让。
阿蔓呆呆地站在台阶下,目光死死锁在贺知微身上。
好一个红衣少年郎!
绯衣如火,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间既有文人的清雅温润,又藏着几分凌厉锋芒,这般惊艳的模样,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连话都忘了说。
万茵站在一旁,低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当朝第一男状元,这般风姿,可还行?”
回过神的阿蔓脸颊微红,也不辩解,只道:“宫中远远见过几次,但从未这般近距离看过。”
万琳琅故意叹了口气,惋惜道:“天色不早了,阿蔓大人方才不是说有事,早去早回吗?莫要耽误了正事。”
阿蔓哪肯错过这般近距离接触状元郎的机会,连忙说道:“侯爷院中起了风,我看天色怕是要变,打算观望一下,先不回去了。”
贺知微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并未多言,神色依旧沉郁。
一个一袭绯衣如火,一个身着青色长衫,两人并肩而立,一热一冷,却又莫名和谐,倒有几分江湖侠客并肩而立的飒爽之气。
万琳琅见状,轻轻颔首,不再多留,转身便要往府门方向走。身后的安岱瀛更是眉头紧锁,狠狠瞪了贺知微一眼,别开脸去,一副不愿与他多说的模样。
就在万琳琅转身的瞬间,身后脚步声顿起,贺知微竟跟了上来,她下意识回头,四目相对,正好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让她不由一怔,脚步也停了下来。
安岱瀛见状,上前一步,伸手推了她一把,压低声音道:“我们出去说,别在这里碍事。”
笙奴一直守在喜房门口,见他们终于离开,长长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乔木身旁坐下,愁眉苦脸地挠了挠头。
“大喜的日子,府里来了这么多人,我真怕他们闯进去,坏了侯爷和我们公子的好事。你说,我们昨天是不是哪里说漏嘴了?不然安小霸王怎么会知道射覆赌约喂酒的事?”
乔木挪了挪身子,摇了摇头:“笙奴哥哥问我,我怎么知道?”
出了月侯府大门,万玲琅站在一侧,俯身一礼:“请问安小郡王,要对我说什么?”
安岱瀛一扯便拽下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找人当个离开的借口而已,这个当赏你了。”
话音未落,他便将玉佩随手扔了过去,万玲琅下意识接住。
两个仆郎连忙上前搀扶着安岱瀛进了轿辇,车帘落下,渐渐远去。
一场闹剧,终究是以一个小孩的任性收尾。
偏生这小孩还是位高权重、无人敢惹的安小郡王,万玲琅每次都被这个人气笑,对着空气嘟囔:“什么嘛,随手扔过来,当我是乞丐吗?”
又想起晌午她被人推出来给安嘉郡王敬茶,端着茶盏僵立了许久,那位安嘉郡王却迟迟不接,那般漠视的眼神,让她至今难忘。她整个人倚在门侧,指尖紧紧捏着那块玉佩,冰凉的触感硌在掌心,所有的委屈仿佛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别开脸,微微扬起下巴,才没让泪水掉落下来。
关于安嘉郡王的传闻,她听得不算少。当年那位安嘉郡主,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位女子,竟要招为赘妻。
招妻入赘,冒天下之大不韪,闻所未闻。那位“当代第一赘妻”,被世人诟病丢了世代女子的脸面,不仅震惊了整个贵女圈,更让平民女子站在心爱的男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朝野上下无不震怒,大臣们纷纷上奏折弹劾。
可偏偏那女子出身白衣,无科举功名,无过往劣迹,仿佛从天而降,简单到寥寥数语便能概括生平,大殿之上竟让人找不出半分治罪的理由,满朝怒火也只能不了了之。
世人向来只知“父凭子贵”,谁曾想“子凭父贵”的先河,竟也被这位安小郡王开了去。从安嘉郡主到安嘉郡王的爵位承袭,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万玲琅没心情去考究安岱瀛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当朝君后对他青睐有加、破例封赏,但今日一番接触,她算是真切见识到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凭着君家给的底气,活得如此肆意张扬。
轿辇之内,安岱瀛将手中把玩的一梦长搁在身侧,终究按捺不住,伸手掀开了车帘一角,回头望了一眼月侯府大门。
大门旁,那抹纤细的身影仍立在原地,身形微微单薄,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瞥见她抬手,似乎在擦拭什么。
书童小心翼翼地凑到轿边,声音压得极低:“小郡王,万小姐还站在门口呢,风这么大,怕是要着凉。”
安岱瀛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烦躁。
“管她干什么?矫情得很!小爷赏她块玉佩是抬举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书童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可您扔她的玉佩是……是您最宝贝的那枚啊。”
安岱瀛踹了一脚轿壁:“闭嘴!再提她,小爷把你扔下去!再说了,玉佩放我这都快发霉了,给她正好!”
说罢,他猛地放下车帘,将那抹单薄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书童:“……”
另外两个仆郎对视一眼,大气不敢出,生怕祸及自身。明明他们刚刚看见自家主子还偷偷掀帘子看人家呢……
安岱瀛似是察觉到书童的心思,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也踹下去!小爷只是看她敢不敢把玉佩扔了!”
只有他们这些下人知道,那枚被随手扔出的玉佩,是老郡王亲自为他求来的护身符,从未轻易给过人。
另一边,贺知微和阿蔓并肩走在月侯府内,贺知微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睫毛湿漉漉地垂着,神色依旧落寞,阿蔓见状,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
“贺大人深夜来月侯府,不知所为何事?”
“我……”贺知微脚步一顿,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处灯火黯淡的别院,径直走了过去,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墙上挂着一盏残破的兔儿灯笼,灯纸上的兔子耳朵缺了一角,颜色也已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他伸手取下灯笼,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灯架,声音低沉沙哑:“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阿蔓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来取私物,并非察觉了李香君的身份。她连忙上前一步,对着贺知微深深一揖,恭恭敬敬道:“下官阿蔓,字含章,见过贺大人。”
贺知微嗯了一声,目光从灯笼上移开,落到她身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落泪的人并非他一般,神色淡然得让人看不透心思。
阿蔓见他没有再追问的意思,便打算跟他一起出去,谁知贺知微再不看她,转身就走,脚步轻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般。
阿蔓愣了一下,连忙提着宫灯追了上去。
这人,真是圆滑得很,刚才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此刻又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月侯府大门口,门缓缓打开,外面夜色深沉,四处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贺知微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才转过身,对着阿蔓说道:“夜已深,你也快回吧。”
“下官想来无事,顺道送送贺大人。”阿蔓提着两盏灯笼追了出来。
贺知微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完全不管后面的阿蔓。
“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九品吧?”
贺知微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阿蔓的官服上,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调侃。
“不是我笑你,你这品级,如今还不够送我的资格。”
阿蔓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九品官服,顿时欲哭无泪。
她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宵禁之后,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自由出入,她一个九品小吏,此刻出了月侯府,根本无法回家,当真是窘迫到了极点。
“下官……下官忘了。”阿蔓满脸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贺知微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很快掩饰过去,转身登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马车。
在车帘即将放下时,他忽然问道:“家住何处?”
阿蔓垂手应道:“下官住在西侧的西郊廉租房。”
女帝新政迭出,国力日盛。
一日,女帝微服私访,在长安城的寒夜里,亲眼目睹了寒门士子蜷缩在破庙漏屋中瑟瑟发抖,幼童在桥下栖身忍饥挨饿。目睹百姓疾苦后,女帝回宫彻夜难眠,次日早朝便引用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下令修建廉租房,以极低的租金租给寒门子弟和贫苦百姓。
不久之后,诗中愿景便成了现实。
贺知微挑开车帘,伸出手,对阿蔓说道:“上来吧,我送你一趟。”
阿蔓一愣,后又大喜过望,连忙弯腰一礼:“多谢贺大人!大人真好。”
马车里空间逼仄,贺知微与阿蔓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相抵。
一个人坐着尚且勉强,两个人更是显得格外局促,贺知微忽然失笑,摇了摇头。
他刚才还在为月侯府的事心烦意乱,此刻却和一个陌生的九品小吏挤在一辆马车里,当真是有些荒唐。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阿蔓脸上,忽然诧异地问道:“你住在西郊?那处荒僻得很,鲜少有人居住,你为何会选在那里?”
阿蔓身子一僵,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心中暗叫不好。
她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为了躲避某些人,才故意选在那处偏僻之地。
“回大人,只是觉得西郊清净,远离市井喧嚣,适合安身读书。”阿蔓勉强笑了笑,敷衍道。
贺知微挑了挑眉,显然没完全相信她的话,但他也没有追问,转而拾起方才的话头:“你说之前见过我,是何时?何地?”
轿内很暖,阿蔓被他看得有些发慌,身子微晃,差点撞到他的下颚,连忙侧身避让,含糊其辞地笑笑。
“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无妨,你说说看。”贺知微靠在车壁上,目光落在她微垂的发丝上,听不出喜怒。
阿蔓定了定神,慢慢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第一次见大人,是在三年前的上元节。那天长安城里张灯结彩,下官刚入仕不久,还在府衙当差,奉命在街上维持秩序。走到朱雀大街时,看到一群地痞流氓正在调戏一位卖花的男子,周围的人虽然气愤,却没人敢上前阻拦。就在这时,大人您路过,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几下就将那些地痞打跑了。您还从袖中取出一些银子,递给那位男子,让他早些归家。那时下官便想,大人定是个好官,没想到今日接触下来,人也那么好。”
贺知微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目光沉沉:“竟有此事?我正巧碰到,萍水相逢,只想帮扶一把,距今已近三载,我倒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只是没想到,这般琐碎的事,你竟还记得这么清楚。”
“于大人而言,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阿蔓看着他,眼神真挚,“但于那卖花的男子而言,是免于受辱的救赎。于下官而言,却是黑暗中的一束微光,让下官明白,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侠义与温暖并存的。”
贺知微眸色微动,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忽然放缓了语气,声音柔和了许多:“你倒是有心了。罢了,既然你觉得西郊清净,便住下吧。只是那处治安不佳,鱼龙混杂,若遇难处,大可来东郊的贺府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定不推辞。”
阿蔓眼眶一红,泪水差点掉下来。
贺知微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无奈地笑了笑:“怎么,这就感动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巾,递到阿蔓面前,“擦擦吧。”
马车行驶在夜色中,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
阿蔓看着手中的帕巾,上面还残留着贺知微身上淡淡的墨香。她偷偷抬眼看向贺知微,只见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这位贺大人,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
而贺知微,虽然闭着眼睛,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阿蔓刚才说的那些话。
三年前的那件事,他几乎已经遗忘,没想到竟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九品小吏铭记至今。这个阿蔓,似乎和他想象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小吏不太一样。
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心中那点因月侯府之事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你入仕多久了?”
贺知微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回大人,四年了。”阿蔓抬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又连忙垂下,“下官是君上开恩科那年考中的,只是资质平庸,四年来一直停留在九品,未能升迁。”
“开恩科?”贺知微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那年的恩科,我倒是记得,君上破格录取了不少寒门子弟。你能从中脱颖而出,可见并非资质平庸。”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探究,“只是这两年,为何一直原地踏步?”
阿蔓指尖攥得更紧了。她自然不能说,自己为了避开某些人,故意藏拙,甚至拒绝了几次可能升迁的机会。西郊的廉租房虽荒僻,却能让她暂时安稳,不必卷入那些尔虞我诈的纷争。
“或许……是下官不懂变通,性子太过耿直,不讨上官喜欢吧。”阿蔓勉强笑了笑,自嘲说道。
贺知微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没有再追问。他何尝不明白官场的险恶,像他们这样的寒门子弟想要往上爬,难如登天,更何况是一个不愿同流合污的人。
马车很快就到了西郊的廉租房区,房屋简陋,排列整齐,夜色中显得有些冷清。
“大人,下官到了。”阿蔓连忙说道,起身准备下车。
“嗯。”贺知微睁开眼睛,看着她,“回去吧,好好休息。记住,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
“下官记下了,多谢大人送下官回来。”
阿蔓对着贺知微深深一揖,推开车门,提着非鱼灯下了车。
她站在路边,看着贺知微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走进了廉租房的小巷。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阿蔓点亮了烛光,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她从怀中取出贺知微送她的那方帕巾。
而此时马车上的贺知微,看着车窗外飞逝的夜景,指尖轻轻摩挲着膝盖,心中若有所思。
他想起阿蔓说起三年前那件事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她蜷缩在马车角落,有些局促又有些坚定的样子。
这个九品小吏,似乎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贺知微靠在车壁上,他目光落在车座旁的一盏素白灯笼上。
灯笼骨架是细细的青竹所制,只在角落用极淡的墨痕题了一个小小的“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