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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这潭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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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卿,在想什么?”月暄的声音轻轻传来,带着几分温和,打断了月明珠的思绪。
月明珠回过神,见她正抬眸看自己,连忙躬身道:“回陛下,只是觉得今日席面热闹,许久未见这般景象了。”
月暄轻笑一声:“往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仔细伺候着,莫要走神。”
“是!”月明珠应道,心中却暗忖,这样的热闹,背后不知藏着多少算计。
她来不及多加细想,殿上忽然传来铿锵的鼓点,紧接着是悠扬的笛箫声交织响起,瞬间将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潮。
只见八位男子身着墨色织金劲装,腰束玉带,发束玉冠,步履沉稳地步入殿中。他们身形挺拔,面容俊朗,随着苍伯破阵乐的旋律舒展身姿,动作刚劲有力却不失灵动——时而旋身踢腿,玉带翻飞如墨龙摆尾;时而弓步出拳,足尖点地发出清脆声响,与鼓点完美契合,气势如虹。
领头的男子抽出腰间佩剑,剑穗随动作翻飞,剑光与劲装的金线交相辉映,寒光凛冽又不失华丽。席上女官们纷纷侧目,连一向沉稳的煦惠王也抬头观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安岱瀛看得直拍手,早已忘了方才被孔雀欺负的不快,嘴里还大声嚷嚷:“这舞奏得真痛快!比那只会开屏的孔雀厉害多了!”
月明珠收回视线,敛了敛神色,抬手为身旁的月暄斟上一盏茶,目光投向殿中央的空地,静待宴会接下来的环节。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三王女月清瑜起身离座,手持一个锦盒缓步上前,先是对女帝与君后屈膝行礼,朗声道:“儿臣恭呈贺礼,愿母皇与父后安康顺遂,国运昌隆。恰逢侯爷新婚之喜,本宫特备薄礼,祝侯爷与锦瑟哥哥琴瑟和鸣,百年好合。”说着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羊脂玉璧,玉质温润细腻,雕着缠枝莲纹,正是寓意夫妻和美、永结同心的佳品。
月暄颔首笑道:“清瑜有心了,这份礼雅致得体,侯爷定会喜欢。”
月明珠上前拱手行礼:“多谢三王女厚爱,此等贵重之物,臣实在受宠若惊,臣定当珍藏,不负公主美意。”
安岱瀛也站起来,身后的内侍捧着一个木匣跟上,走到月明珠面前,将木匣放在案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有礼物!这是我亲手打磨的玉笛,祝明珠姐姐新婚快乐,望往后侯爷与锦瑟哥哥,也时常能听到家乡的小曲儿,开开心心的!”
打开木匣,一支白玉笛静静躺着,笛身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喜乐”四字,虽不工整,却透着一股天真烂漫。
君后温声笑道:“瀛儿一片赤诚,这份礼最是可贵,侯爷想起来可时常吹奏一曲,不要辜负安小郡王的心意。”
年幼的月棠见了,也挣脱四王女的手,小跑到殿中,举起手里的桂花糕,软糯的声音响彻大殿:“我把最甜的糕糕送给侯爷!祝侯爷姐姐和锦瑟哥哥像糕糕一样甜!”软糯的声音配上认真的小模样,逗得满殿欢笑。
月明珠连忙弯腰,小心翼翼地接过桂花糕,柔声道:“多谢小帝卿的祝福。”
月暄被他逗笑,命人接过糕点,温声道:“玉棠真乖,赏你一盒蜜饯。”
月棠眼睛一亮,小腿蹦蹦跳跳地谢恩归座。月明珠站在一旁,嘴角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早时大殿之中的荣宠与压力。
献礼间隙,月暄目光扫过煦惠王,沉声道:“煦惠王,明日随朕去太庙祭祖,记得换上祭天的玄色朝服,言行举止莫要失了皇家体面。”
煦惠王本打算最后一个献礼,闻言起身躬身应道:“儿臣遵旨。”她垂眸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锐利,随即又被沉稳掩盖。
那并非单纯的领命,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回应。
这一幕落在丽贵侍眼中,他握着帕巾的手非但没有收紧,反而缓缓松开,指尖轻轻摩挲着帕角绣着的暗纹海棠,那是他与煦惠王约定的记号,方才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眼底的情绪也从旁人看来的悲痛,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他深知女帝这声叮嘱的分量:太庙祭祖是皇室最郑重的仪式,让煦惠王随行,既是试探,也是抬举,而这正是他们父女筹谋已久的一步。
他母家低微,原是京郊佃户,祖上三代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母亲更是因家贫被卖入大户人家做粗使女史,偶然被那家少爷抬举才生下他。
这般根基浅薄的出身,让他在后宫步步维艰,却也教会了他隐忍与筹谋。
这些年,他以柔弱姿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默默为煦儿铺路搭桥,联络朝臣,传递消息。而煦惠王则凭借过人才干在朝堂站稳脚跟,成为唯一封王的王女,父女二人一内一外,早已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
丽贵侍端起茶杯,指尖稳稳地抿了一口,茶水的温润压下了心中的波澜,他抬眼望向煦惠王,两人目光隔着几张案几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却已交换了全部讯息。
明日祭祖,便是他们进一步巩固地位的良机。
月明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先前只觉丽贵侍对煦惠王怀有血脉之情,此刻才恍然大悟,那并非单纯的牵挂,而是风雨同舟的默契。
这看似其乐融融的宴会之下,藏着的何止是暗流,更是早已布好的棋局。来了一趟宫中,这潭水,显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大臣们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万砚辞身上。
这位身着绣獬豸墨色官袍的左都御史,身为都察院掌院,正三品的朝堂重臣,也是万家如今唯一跻身权力中枢的官员。
“万大人!”户部尚书端着酒杯走上前,爽朗笑道,“侯爷大喜,您这做亲姑姑的,可得多饮几杯啊!”
几位文官紧随其后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万大人,平日里您执掌风纪、公务繁忙,想敬您酒都没机会,今日可得赏脸!”“侯爷这般出色,离不开您的言传身教,这杯必须敬您!”
万砚辞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浮起一抹疏离的笑意,抬手接过酒杯:“诸位同僚客气了。侯爷能有今日,全凭她自身才干与朝堂历练,与卑职无干。”
目光扫过围在身边的几位文官,看着她们脸上或真心或敷衍的笑容,心中冷笑更甚。
她们平日里在朝堂上推诿塞责,结党营私,如今见明珠得了陛下重用,便巴巴地凑上来攀附,连“功不可没”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她们哪里知晓,明珠能走到今日,是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闯过了多少明枪暗箭,与她这个姑姑,实在沾不上半分光。
看样子,往后这朝堂上的弹劾折子,她还得再多拟几份才是。
贺知微正抬眸看向殿中,见月明珠垂手立在女帝身侧,身姿愈发挺拔,眉眼间满是严谨,御前侍奉,无大臣胆敢上前打趣,这些人也只能抓住老师罢了!
万砚辞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殿中,恰好与贺知微的目光相撞。
作为贺知微的授业恩师,当年正是她看中这后生的锋芒与赤诚,力排众议将其荐入朝堂,此刻师徒二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无需半句言语,眼神交汇间便已洞悉彼此心意。
贺知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凝重,微微颔首示意。
那是门生对师长的敬重,亦是同阵营的默契呼应。
万砚辞不动声色地轻点下颌,指尖摩挲着杯沿,这些人攀附不成,难保不会将主意打到贺知微身上,往后朝堂之上,还需多提点这门生几分才是。
贺知微收回目光,端起案上酒杯浅酌一口,他自然看清了那些文官的趋炎附势,更明白老师眼底的警示。
当年若不是万砚辞不顾非议,悉心教导,又在朝堂上为他遮风挡雨,他断无今日立足之地。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刻在心底,老师的风骨与期许,他从未敢忘。此刻见老师被众人围堵,他虽不便上前解围,却已将那些虚与委蛇的面孔记在心里。
往后谁若敢为难老师,或是借攀附之名行构陷之事,他定不饶过。
万砚辞应付完一众文官,抬手理了衣襟,目光重新落回贺知微身上时,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许。
她深知这门生的才干与心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而今日这场宴会,于他而言亦是彻底看清朝堂人心的一课。
安岱瀛嚼着一块桂花糕,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在人群中四处张望。
坐在最末的万玲琅正用团扇挡着嘴,对万茵低声道:“你刚刚没看到,丽贵侍方才那模样,倒像是松了口气。君上特意叮嘱煦惠王去太庙,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万茵眨了眨眼,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咱们的小姨母前阵子还被陛下斥责过。你不知道,我下朝都要绕路多走半柱香,从来不敢路过小姨母府上。如今朝堂上煦惠王势头正盛,丽贵侍又在后宫周旋,咱们往后可得小心些,别站错了队。”
两人说着,又瞥了一眼席上的核心位置,连忙收了声,吃了两口掩饰神色。
这看似歌舞升平的宴会,实则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在这张无形的网中小心翼翼地周旋。
后面便是些宫中固有的雅乐、杂技百戏,再到文臣即兴赋诗,尽显文人风雅。
女帝兴致颇高,御笔亲提了一首贺诗,赏赐给月明珠与李香君。
月明珠虽礼貌谢恩,心中却兴致不大,只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甚是无聊。
好不容易,宴会才得以散去,正当月明珠躬身送女帝与君后离席,袖角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
她低头,见月棠踮着脚尖,小手攥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塞过来:“侯爷姐姐,这个给你!”
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被啃得缺角的桂花糕,上面还留着小小的牙印。
“方才给你的太甜啦,这个我咬过一口,不腻!”月棠鼓着腮帮子,认真道,“母皇说,分享过的糕糕才最香,你和锦瑟哥哥要一起吃哦!”
四王女月滢舟快步走来,伸手想把他拉走,却被小帝卿挣开:“皇姐别拽!我要祝侯爷永远甜甜的!”
月明珠捏着那块带着温度的桂花糕,鼻尖微酸,弯腰揉了揉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多谢小帝卿,这份甜,臣和锦瑟定当好好珍藏。”
抬眼时,恰好撞见煦惠王投来的目光,那双眼眸里没有了先前的复杂,只剩一片沉静的谋划,与丽贵侍方才的眼神如出一辙。
月棠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被月滢舟半拉半抱着离去时,还频频回头挥手,稚拙的模样,甚是可爱。
宴上残留的凝重气氛淡了些许,却没能逃过旁人的眼睛,丽贵侍望着煦惠王转身离去的背影,玄色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于他而言不是重锤,而是步步为营的鼓点,每一下都在朝着他们共同的目标稳步前行。
月明珠转身,见李香君正站在不远处等她,手中还提着那支白玉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