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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划不划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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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珠赶到前院时,四周已挤满身穿暗紫官服的小内官,元内官手持一卷橘黄绸缎圣旨,锦缎底纹绣着仙鹤、狮子与卷云。
奉,天承运君后诏曰:“公卿侯明珠,才貌双全,年少有为,官居六品,特许入朝为官,择日册命。内有锦府二公子锦瑟,温柔贤淑,品性优良,样貌出众,两人良缘天作,今懿旨赐婚,良辰吉日,择日成婚。”
元内官声音铿锵顿挫,宣读完便双手收起圣旨。
月父听到锦瑟二字,脸上表情变幻莫测,耐人寻味。
月明珠本名明珠,母亲生前与女帝交好,战功赫赫被封爵,赐国姓“月”,她才承袭了月侯之位。
跟随父亲的仆郎们齐齐看向李香君,小乔木眼睛扑闪着来回瞟,贺知微不知情地低头站着,唯有月明珠死死注视着李香君,满眼震惊与诧异,翻涌着难言的惆怅。
同她出点子退婚的是他,随她回府的也是他,如今懿旨赐婚,她不得不娶的人,还是他!
兜兜转转,难道是玩她呢?
让她亲自去退婚,这般荒唐的法子,正常人根本想不出。
怪不得同寝时他只让摸腰,不许碰胸膛,原来从一开始,他把便宜全占了。
他男扮女装接近自己,到底有何居心?月明珠自忖,除了一副皮囊尚可,再无其他过人之处。
李香君浑身虚汗,像被大雨淋过一般,他靠近月父俯身低语几句,见月明珠仍僵在原地,便伸手扯她上前接旨。
男子大丈夫,自己做的事,总不能推给别人,更不能此刻唤出锦瑟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月明珠脸色冷漠,元内官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她不喜锦府二公子,此刻受此胁迫,心生愤懑也在所难免。
“特封月万氏一品诰命君夫,赐册、赐服。”
元内官走近月父,女帝早有吩咐,月侯爷不接旨,交给墨主君即可。
月父上前抬手躬身:“臣夫叩谢皇太君恩!”
元内官勉强一笑,今日皇太君求女帝赐月父一品诰命,看似殊荣,实则是胁迫。
逼墨主君劝说月明珠遵旨成婚,莫要辜负圣意,外人看来只当莫大的殊荣,知道内情的实则是胁迫。
“微臣叩谢皇太君恩,谢吾皇恩!”月明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已差一步踏出门槛的元内官脚步顿住,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捂住嘴,仰头甩首而去。
月明珠方才瞥见她嘴角不明的笑意,此刻才反应过来,女子怎会当众扶发髻整理玉冠?
她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发冠……
——原来如此,元内官是在提示她发冠歪了。
月父常年礼佛,此刻正闭眼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着经文,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月明珠悄悄避开贺知微,摆手制止小乔木跟随,阴沉着脸拉起李香君就往院内跑,端坐在铜镜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她在等李香君主动开口。
气氛紧张压抑,李香君上前为她挽好发髻,束紧玉冠,默默站在一旁,强装笑意看着她。
“香君……”
良久,月明珠终于打破沉寂,见镜中的李香君仍在发呆,反应过来后改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哦,应该叫你锦瑟才对吧!请问锦府二公子,就没什么要与我说的?”
气氛紧张压抑,李香君上前为月明珠挽好发髻,束好玉冠,默默站到一旁笑对着。
“我……”
眼中淡漠疏离的微笑让李香君感到陌生,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满眼期盼地凝视着她。
“月明老爷,你可以把我和锦瑟当成两个人。
月明珠对这个解释不甚满意,嗤之以鼻,转过身再次笑道:“你让我怎么把你当成两个人,李香君是你,锦瑟也是你,同一个人,你觉得我会信这种鬼话,你搞笑呢?”
李香君眼中满是绝望,他猛地揽过月明珠,低头亲吻她的耳尖,声音沙哑。
“我做过的事,还有以后我们要一起做的事,我起誓,从未骗过你一次,不管月明老爷信不信我。”
月明珠侧身躲开,冷笑道:“锦府二公子玩了一手好叶子牌,整个府里被你耍的团团转,连我父亲都听你的,陪你一个人演戏呢。”
“瞒你是我做的不对,为何不肯信我这一次。”
“骗与不骗,我不想深究,也懒得深究。”月明珠笑盈盈地抱住李香君的腰,眼眸一转,突然抽出他腰间的一梦长,迅速后退,剑尖直指他的心口。
“以后守好你的本分,好好待在自己的院落,别让我再看见你,就算奉旨嫁给我,我也只当不认得你!”
“你要杀我?”
“你要拿我的剑杀我!”
你敢拿我的剑……来杀我?”
李香君怒吼出声,质问一遍一遍在耳边回荡,月明珠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脸上却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
她没杀过人,从小到大,都是别人来杀她。
“找理由也麻烦找个可信点的,起码哄哄我,指不定我就信了。”月明珠上前一步,笑容里透着寒意,咬牙切齿道。
“我说我不是锦瑟,你会相信吗?
“不会,我只当你在胡说。”
月明珠转过身,气冲冲地留下一句话,便要离去。
李香君竟被她气笑了,她生气的模样,反倒像在撒娇。他追上去,含笑道:“李香君是不是锦瑟,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月明老爷真心喜欢的是谁。”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月明珠,自言自语:“藏穹顶之妙,谓世事无常,连我自己都不信的事,又凭什么要你相信呢。”
他垂眸闭眼,苦笑道:“明珠,娶了锦瑟吧。”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妄且偷安,若有一天真的泯灭成灰,有锦瑟陪着她,也好。
娇弱和娇气,全被你一个人占了。”李香君松开她,伸手想去碰她的手,“月明老爷别生气了,刚刚拿剑的手,疼不疼?我来给你揉一揉。”
月明珠笑吟吟地抽回手,反而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笨拙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香君定有难言之隐,我虽生气,可刚刚亲过你了,自然心甘情愿,用八抬大轿迎娶你。”
李香君攥住她手将人扯到怀里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一报还一报,月明珠借力反推,将李香君推倒在榻上,俯身看着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又有宫里的懿旨,我不娶你,还能娶谁?”
够了!
这就够了!
只要月明珠认定娶的是他,不管她以为的是锦瑟还是李香君,这就足够了。
李香君心头一热,立刻翻身趴在月明珠上方,兴高采烈地俯身要亲她。“那月明老爷什么时候娶我?”
月明珠被他逼得全身发热,连忙伸出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把李香君的头按向一旁。“不要亲,我都替你害臊得慌。”
李香君单手支着下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大言不惭地说道:“你尽管害臊,我不害臊啊。”
两人四目相对,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久到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月明珠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心中一软,忽然问出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难以开口的话题。
“香君,等待一个人,是不是很累……”
她若有所思,眼神中带着一丝因过错而产生的自恨,歪着头继续道:“我本该十七岁就要迎你入府的,你独自等了我足足那么久,今年便是第六个年头,你……”
李香君胸口一疼,莫名有一种愤怒:“你觉得是六年?”
月明珠一愣,反问:“难不成呢?从约定到如今,至今分明是整整六载啊。”
李香君别过脸,目光落在窗外开得正盛的石榴花上,微微叹息,却带着执拗的清晰。
“你八岁那年,我从江南老家赴京,马车刚过月侯府巷口,被你脆生生的拦了下来,我只当是哪家顽劣的小姑娘。你撑了一把油纸伞站在石榴树下,仰头望我的模样,说来奇怪,漫天的花儿映衬的你脸颊通红,我那时不知道是伞染的,还是枝头的花光衬的。
“后来离京回江南,案上总压着那日落在马车上的半朵石榴花,我压成标本,偷偷夹在常读的《花间集》里,每年石榴花开,我总让下人寻相似的石榴树种在院里,年年花开,都要寻最艳的来比,却总觉得不及那日的艳色。案上的瓷瓶里,常年插着晒干的石榴枝,连乔木都笑我,说江南的荷,洞庭的橘,竟抵不过一朵京城的石榴花。”
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锦盒,打开时露出泛黄的花瓣,边缘仍凝着淡淡的红。
“第三年我又来了京城,特意绕路到月侯府外,可那棵石榴树不知被移去了何处,巷口只剩半堵残墙,我跑遍了东城的巷陌,北城的府邸,甚至策马赶去西郊的别院,问过巷口卖花的老妪,求过侯府守门的仆郎,也打听过不少人家的贵女,总想上前问一问她们,其中有人是不是你?”
李香君终于转头望她,眼底是委屈,是执念,还有藏了多年的深情。“后来我才明白,不是花不似,是少了伞下仰头的那双眼,少了敢拦陌生人马车的那份娇憨。”
月明珠只是静静的听着,李香君轻轻拂过花瓣,像是触碰着多年前不敢惊扰的梦。
“你以为我等的是这十年?”他喉结微动,声音带着些怅然。
她没敢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
“我总以为,约定是从你十七岁那年算起,却不知你在我还不懂何为牵挂的年纪,便已将这颗心系在了石榴花下。”
“我等的,是从八岁那年石榴花下,一眼望见你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放不下的人。于你是不过是短短六年,于我,却是整整十年的牵念啊。”他伸手,堪堪触到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明珠,我寻了你十年,等了你十年,往后,能不能不要再让我等了?
她垂眸望着那半朵花,他这些年寻寻觅觅,原是早把心放在了她那。
“所以后来你找到我才重金请我,每日去往李府教你做画?”
“这只是一个撩人的技巧,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你和这棵树。”
顺着李香君手指的方向望去,抛开红喜和灯笼,石榴树上开满了如火焰般的花,一朵朵,挂满了枝头。
“我十岁生辰那年,月侯府扩建,连带着这棵树一同圈进了院里。”
月明珠牵着李香君的手走了出去,两人并肩站在石榴树下,花瓣娇红似火,随风轻轻摇曳,像一串串小巧的铃铛,偶尔碰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何必苦苦寻找。”月明珠轻声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只要来月侯府找我一次,就能找到。
李香君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锦瑟的意识瞬间占据上风。
他双手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委屈与隐忍。“我是男子……我是男子啊……”
月明珠浑身一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时间不敢深想。她忘了,无论李香君如何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终究是被困在世俗偏见里的男子。
抬头望向天空,晴空万里,白云悠悠,一瞬间只觉得万物皆清明。
“所以你倾慕了我十四年,我倾慕了你四年,不管怎么算,香君多不划算。”
她伸出双臂,紧紧地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锦瑟慢慢放下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他抬手回抱住她。
“划不划算,只能由我说了算。”
“李香君!”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吓得两人一跳,贺知微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一把将他们强行分开,两人面面相觑又紧紧相拥在一起,李香君眼中含泪,哭的像个泪人。
他指着李香君的鼻子骂道:“锦府二公子都要当府里的主君了,你还恬不知耻地缠着侯爷与你卿卿我我!等主君嫁来,有你好看的!”
“有我好看的,难道你好看的?”李香君无视贺知微的顿足疾首,反手紧紧握住月明珠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宣示主权,随即挑眉反问道,“伤好得差不多了吧,贺大人何时启程离开月侯府?”
贺知微圆圆的脸上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眼底满是狡黠。“我伤势严重,还未好全,今儿又吐了血,怎么能走?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香君,“你什么时候走?”
“我两日后便走。”李香君淡淡开口。
到那时贺知微体内的十光闪之毒便会彻底清完,他也该回锦府,为即将到来的婚事做准备了。
这个答案太过突然,月明珠下意识地挽留道:“香君不多留府几日吗?”
“你都要娶正夫了,留在这儿只会难解我相思之苦。”
李香君眉头微低,面带愁容,学起了女子伤春悲秋的模样,语气哀怨,“我也该找个人嫁了,我们从此路归路,桥归桥,你以后莫要来寻我。”一行清泪便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演技惟妙惟肖。
学她?
月明珠在心里直呼内行。
“香君这说的哪里的话。”月明珠连忙伸手替他拭去眼泪,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好笑,“你明知道我……”
“明知道什么?”贺知微在一旁打断,双手抱胸,“明知道他是个男扮女装的骗子,还对他念念不忘,月侯爷,你可醒醒吧!”
李香君冷冷瞥了贺知微一眼,随即又转向月明珠,眼中的哀怨更甚:“是啊,我是个骗子,骗了你的感情,骗了你的信任,你还是好好准备迎娶锦二公子吧,我这就走,再也不打扰你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挣脱月明珠的手离开。
“你敢!”
月明珠紧紧攥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看着两人当众拉扯,贺知微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他忽然眼睛一亮,凑到月明珠身边,小声道:“侯爷,你要是实在舍不得他,不如……把他也娶了?左拥右抱,多好啊!”
月明珠闻言,眼睛也是一亮。
李香君却脸色一黑,瞪了贺知微一眼:“你少在这里出馊主意!”
贺知微嘿嘿一笑:“我这是为你好啊,李公子。”
三人僵持不下,院中的石榴花却依旧开得热烈,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们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