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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落水 ...

  •   陆郁雾闻声抬眸,刹那间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他的身影隐藏在阴影里,却丝毫遮掩不住他身上清冷出尘的气质,此刻的他宛若高高在上的神祇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只余绕梁不断地琴音回荡在客舱里。

      她慌忙垂眸,耳尖腾起的热度却背叛了故作镇定的神情。

      “住持也是我的知己。”她忽然仰起脸笑开,眉眼弯成月牙,“古人说‘①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呢。”

      话音刚落便懊悔地咬住舌尖。这般孟浪地引经据典,倒像故意卖弄似的,她无措的绞紧裙子。

      “哪里,小僧不过出家之人,能被郁雾小友引为知己乃是幸事。”智仙说着就双手合十,“此番前去姑苏,需要好几个时辰,郁雾小友若是困顿,可稍作歇息。”

      “我也正有此意,省得到了姑苏错过夜里美景。”陆郁雾说完就伏在面前的矮几上假寐。

      智仙的话在耳边浮现一遍又一遍,她攥紧袖口,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

      方才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几个字,烫得她耳根发麻。

      幸好……幸好……

      她忽然有些想笑。前世二十六载,今生又添十五春秋,算来已是年过不惑的心境,怎的今日倒像个怀春的少女般方寸大乱?

      琴音恰在此时传来,是那曲《阳关三叠》。

      伴随着袅袅琴音,睡意逐渐袭来……

      琴音在船舱内流淌,智仙修长的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

      他垂眸,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伏在案几边的身影。

      琴弦突然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颤音。

      智仙指尖微顿,缓缓收回手,闭目转动腕间持珠。佛珠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在静谧的舱内格外清晰。

      船身轻轻一晃。

      陆郁雾从浅眠中惊醒,额前的碎发还带着睡意。

      她抬眸望去,只见智仙依旧端坐如松,连衣袂的褶皱都与她小睡前别无二致。

      “住持该不会……”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又猛地咬住下唇,“我是说……怕打扰你清修。”

      “无碍。”

      他的声音清润似山间泉水,明明平静无波,却莫名让人想起佛像低垂的眉眼,永远含着普度众生的慈悲。

      陆郁雾仓皇起身,绣花鞋踩在船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我去甲板上透口气。”话音未落,人已拉开舱门逃也似地钻了出来。

      甲板上三三两两的游人正低声交谈,隐约飘来“秦淮”之类的字眼。

      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

      陆郁雾怔怔望着河岸的灯火,忽然想起那些被传唱了千百年的香艳传奇。

      “这位姑娘也是去江宁府游玩吗?”

      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陆郁雾的思绪。

      她抬眸望去,只见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正含笑望着自己。那女子身着藕荷色褙子,发间一支步摇随着船身轻晃,在朦胧绰约的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芒。

      陆郁雾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我与友人一同前去姑苏。”

      “姑苏啊……”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也是个极好的去处。我自上个码头登船,正要前往江宁府探亲。”她顿了顿,又好奇道,“姑娘是从何处来?”

      “滁州。”陆郁雾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家乡人特有的骄傲,“那里山水秀丽,景致天成。”

      “呀!”女子突然眼前一亮,“那你可知道琅琊食肆?听说那里的菜肴堪称一绝,我早就想要尝尝。偏生我家那位……”她撇了撇嘴,露出几分娇嗔,“说什么‘不过是是裹腹之物,哪来那么多讲究。’死活不肯陪我去。”

      闻言,陆郁雾不禁莞尔。

      “食肆里的菜色确实与众不同。若是令夫君尝过,定会改变主意。”她声音轻柔,却带着笃定。

      毕竟,那些慕名而来的食客,起初也都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都被那些匠心独运的美味所征服。

      “姑娘说的是。”女子眼睛弯成月牙,“等这次探亲回来,我定要缠着他陪我去滁州走一遭。”

      船缓缓靠向下关码头。甲板上渐渐热闹起来,下船的旅客提着行李往来穿梭,上船的人流也陆续陆续登船。

      码头上小贩的吆喝声,船夫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为这短暂的停泊增添了几分市井气息。

      她独自立在船头,江风拂过她的鬓角,带着水汽的凉意。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波光粼粼,每一处景致都让她想起身在滁州的陆紫菀和陆瑶琴,若是她们也在,定要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她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

      滁州的山水固然秀美,可这泱泱大千世界,还有多少她们未曾踏足的风景?

      历史长河奔涌向前,她们不过沧海一粟,可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陆娘子当心着凉。”

      船娘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她这才发现夕阳已染红了整条运河,水面碎金般的光影让她想起史书上记载的隋炀帝。

      那个毁誉参半的帝王,可曾想过他下令开凿的运河,至今依然承载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

      船身轻轻摇晃,仿佛历史的叹息。

      她忽然明白,这条贯通南北的水道早已不只是运输粮草的漕运要道,而是将无数人的命运串联成一副世间百态图。

      “陆娘子,马上就要到寒山寺哩,陆娘子快些去收拾细软。”

      听着船娘传来的声音,陆郁雾回应一声,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向客舱走去。

      指尖刚触到舱门,忽觉后颈寒毛倒竖。

      一道破空声撕裂寂静。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她本能地侧身闪避,箭矢擦过耳际,深深钉入船板,尾羽犹自震颤。冰冷的杀意如跗骨之蛆,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推开舱门时,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智仙仍保持着跏趺坐的姿势,昏黄灯火为她镀上一层暖色,却衬得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愈发幽深。

      檀香缭绕间,他抬眸望来,目光有如实质落在她紧绷的肩线上。

      “住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有人要杀我。”

      尾音消散在风中,衣角已被她攥出褶皱。方才生死一线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箭镞的寒光仿佛还映在眼前。

      “周怀民……或是张钦雇的人。”她喉间发紧,“我这食肆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怕是早将我视作眼中钉。”

      窗外江水呜咽,像无数的冤魂在低语。

      她忽然想起之前岸边晃动的黑影,当时只当是树影摇曳。

      “在滁州尚有百姓相护,可如今这姑苏……”未尽之言化作一声苦笑。

      江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将她苍白的脸色照得晦暗不明。

      船身猛地一晃,陆郁雾踉跄几步扶住舱壁才稳住身形。

      她尚未开口,便听见舱外传来王郎君急促的喊声,“住持,陆娘子!船被撞了!救生小船已备好,请二位速速撤离!”

      陆郁雾一把拉开舱门。昏黄的灯笼光下,王郎君神色凝重,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珠。

      “王郎君。”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烦请你与王叔、王婶先行离开。”

      “这如何识得!”王郎君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二位贵客若是有个闪失……”

      “实不相瞒。”陆郁雾打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些歹人怕是冲我而来。若连累你们一家,我此生难安。此处距姑苏已近,你们不必担心。”

      王郎君攥紧灯笼柄,指节发白,“陆娘子此言差矣!若今日当真凶险,那也是我们命该如此。可若你有个好歹……”他喉结滚动,声音发颤,“我们如何向路东家交代?”

      就在他们谈话间,漫天箭雨挟着火油呼啸而来,空气中顿时弥漫起刺鼻的焦味。

      陆郁雾青丝被热浪掀起,露出颈间一抹瓷白。

      “王郎君快走!”她猛地将人推向船舷,指尖擦过对方衣袖时微微一颤。

      王郎君回首时眼底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叹没入夜风。

      转身时忽见子牙抱着琴踉跄而来,素来平整的衣袍竟沾满灰尘。

      “陆娘子……”少年嗓音沙哑,“住持他……”

      陆郁雾眸光倏地一沉,腰间玉佩随着急促转身撞出清脆声响。

      “你且随众人先撤。”她截住话头,袖中手指已掐入掌心,“我去找住持。”

      她踏入客舱时,智仙仍端坐如松,连衣袂都未动分毫。舱外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却仿佛置身事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都火烧眉毛了。”陆郁雾攥紧袖口,声音带着几分嗔怪,“住持到是沉得住气。”

      檀香缭绕间,智仙缓缓抬眸。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望过来时,她莫名觉得心尖一颤。

      “郁雾小友尚在此处。”他唇角微扬,“小僧又有何惧?”

      这话说得她耳根发热,一时竟忘了词。舱外传来木料断裂的声响,她却只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半晌沉默。

      “经此一劫……”她强作镇定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带,“我们也算……同生共死了吧?”

      话音落下她便后悔了。这般暧昧的说辞,倒像是……

      智仙的目光倏地凝在她脸上。

      烛火摇曳中,她看见他眼底泛起涟漪,“嗯,”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同生共死。”

      船舱内火舌肆虐,浓烟翻滚,灼热的气浪逼得人睁不开眼。

      唯一的生路就是那扇摇摇欲坠的雕花木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甲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郁雾攥紧了衣袖,指尖深深陷进掌心。

      她不怕死,可是……智仙不能死。

      若是智仙有个三长两短,谁来为欧公建造那座名垂千古的醉翁亭?史书上那一笔浓墨重彩,岂不是要就此湮没?

      “住持……”她声音轻得几乎被火焰吞噬,却在初级智仙手腕的瞬间骤然收紧。

      他的脉搏在她指尖跳动,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应当……不怕死。”她强撑着扬起嘴角,却不知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智仙平静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在火光映照下显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就在烈焰即将吞噬船舱的刹那,陆郁雾猛地拽着他纵身跃出。

      冰冷的河水瞬间没顶,刺骨的寒意让陆郁雾浑身一僵。

      她慌乱地划动手臂,却见身旁的智仙如断线木偶般直直下沉。

      “他……不会水?”这个认知在她心头震颤,懊悔如潮水般涌来。

      方才为何不问一句,为何这般鲁莽?

      碧波荡漾间,每一寸前行都似在刀尖上行走。陆郁雾死死攥着智仙的衣襟,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眼前开始泛起黑雾。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前世史书上那些墨字正在水中慢慢晕开……

      “陆娘子!”

      王郎君的呼喊穿透水面。当两人被拖上岸时,智仙的脸色已惨白如纸,胸口不见半点起伏。

      “让开!”

      陆郁雾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按上他冰冷的胸膛。三十次按压后,她俯身凑近那张失去血色的唇。

      “且慢。”

      子业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陆郁雾抬眸,正对上他复杂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的青丝正湿漉漉的黏在智仙的颈间,二人姿态暧昧得令人心惊。

      “子业。”她的声音轻若柳絮却字字坚定,“我只问你一句,是虚名重要,还是人命关天?”

      子业身形微僵,稚嫩的面容浮现挣扎之色。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攥紧又松开,最终叹息般吐出一句:“自然是……性命要紧。”

      得到这个回答,她再不迟疑。

      素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智仙冰冷的面颊,俯身时一缕青丝垂落。人工呼吸的间隙,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胸腔。

      “醒醒……”她在心中无声祈求,掌心下的胸膛依旧沉寂。

      湿漉漉的河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与泪水混在一处,在月光折射出细碎的光。

      就在她双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时,智仙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水渍浸湿了她的袖口。

      “住持!”她哽咽着唤道,泪水决堤般涌出。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铺天盖地的疲惫席卷而来。

      在陷入黑暗前,陆郁雾模糊地想:

      幸好,他还活着。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檀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那是独属于智仙的味道。

      “住持,你终于醒了。”子业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对亏了陆娘子……”

      智仙垂眸凝视怀中苍白的容颜,之间轻轻拂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月光下,少女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我们这是……”他抬眼环顾四周,声音还带着昏迷初醒的沙哑。

      “已在姑苏境内,距离寒山寺尚有一段路程。”王郎君上前一步,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陆郁雾身上,“我们的船毁了,不知能否叨扰寒山寺暂住?”

      智仙颔首,臂弯不自觉地收紧,“子业,帮他们收拾行装。”他的目光扫过甲板上的昏迷的黑衣人,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今日之事,贫僧与郁雾小友……”

      “住持,陆娘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王叔摆摆手,眼中透着慈爱,“此事怪不得你们。这人我们会好生看管,待回到滁州,定要那周怀民给个说法!”

      夜风骤起,吹动智仙宽大的袖袍。他不在多言,抱着陆郁雾转身走向山道。

      月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脚步声和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他的目光透过夜色落在陆郁雾身上专注而坚定。

      他微微收拢手,仿佛能在黑夜中寻求一丝慰藉。

      夜晚冷风拂面,吹乱一池春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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