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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姑苏 ...

  •   陆郁雾第一次踏足这个时代的姑苏城,却恍惚觉得熟悉。青石板路、白墙黛瓦,与记忆中的苏州城重叠又分离。

      苏三郎走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白色僧袍快被秋风掀起一角。他们并肩站在古桥中央,远处画舫如织。

      “陆娘子看那边。”他忽然指向河岸,指尖擦过她鬓边碎发。

      陆郁雾顺着望去,只见两岸商铺鳞次栉比,胭脂水粉的香气混着糖炒栗子的甜腻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声里,有孩童举着糖葫芦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一阵欢快的风。

      苏三郎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油纸包,蹭蹭展开竟是桂花糖藕,“尝尝?”他眼里盛着粼粼波光,比桥下的河水还要明亮几分。

      陆郁雾接过他递过来的桂花糖藕,沿着河岸慢慢走,听他讲起成为寒山寺俗家弟子的缘由。

      原来他自幼体弱,被送来寺中调养,却因性子活泼得了慧悟禅师青眼。

      “智明这法号取得敷衍。”他笑着摇头,腕间佛珠随动作滑落,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陆郁雾悄悄深吸一口气,嗅到他衣襟间淡淡地檀香。

      这气息与智仙身上的如出一辙,却又因主人性情不同而显出别样温度。当苏三郎说到趣处眉飞色舞时,她忽然想起那个永远神情淡然的住持。

      若智仙在此,怕又要念一句“阿弥陀佛”了。

      “三郎(陆娘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陆郁雾看见苏三郎耳尖泛起薄红,他慌乱地退后半步,衣袖带翻了桥栏上歇脚的雀儿。

      “陆娘子先说。”他垂下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腕间佛珠。

      那串智仙也有的沉香木珠,此刻被他转得咯吱轻响。

      陆郁雾望着他僧袍上晃动的光影,忽然顿悟。

      “三郎,”她将手指嵌入掌心,语气温柔又坚定,“我猜得到慧觉方丈和慧悟禅师为何让你陪我游城。”

      苏三郎猛地抬头,眼底晃动的波光倏然凝滞。他张了张口,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漏出一声气音,“我……”

      “我有心上人了。”她打断他的未尽之言,“我们互许过终身,待我及笄……”话到此处忽然哽住,“他便会上门提亲。”

      苏三郎的脸色在晨光中渐渐苍白。陆郁雾强迫自己继续道,“还请三郎转告慧觉方丈与慧悟禅师,我与智仙……”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过千万遍,此刻却烫得心口发疼,“不过是知音难觅,从未有过逾矩之念。”

      她松开掐出血痕的掌心,“他注定要成为比肩玄装法师的高僧……”这话说得太急,险些咬到舌头。

      河风掠过水面,将陆郁雾鬓边的碎发吹得纷飞。

      她抬手将发丝别至耳后,指尖触到微凉的湿意,不知是晨间的露水,还是方才未曾拭净的泪。

      “既如此……”她的眉眼在晨光中弯成月牙,“我又怎敢误他菩提路。”这句话说得极轻。

      苏三郎望着她手中油纸包的糖藕忽然变得沉重。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低头沉默不语。

      归途的石板路上,陆郁雾梳着脚下的石板,一步、两步……直到数到慧觉方丈说的“九九归真”之数。

      身后传来佛珠碰撞的细响,她知道苏三郎始终隔着三步距离,如同他们之间永远跨不过的因果。

      陆郁雾没有回头,因此不曾看见苏三郎抬起又放下的手,和他唇边那抹与智仙如出一辙的苦笑。

      正午的钟声在寒山寺的上空回荡。

      陆郁雾捧着素斋坐在廊下,竹筷在碗中拨弄两下便停了动作。

      这寡淡地滋味太过熟悉,与当初开化禅寺如出一辙的清水煮菜,连盐都舍不得多放一撮。

      寒山寺香客往来如织,却鲜少有人驻足用膳。她望着那些匆匆离去的背影,恍惚又看见当年开化禅寺的窘境。

      “陆娘子。”

      子业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身后跟着个身形敦实的僧人。

      那僧人粗布僧衣上沾着灶灰,一双厚实的手不安地搓着围裙边角。

      “陆娘子,这位是智远师叔,掌管寺中斋厨。”子业轻声道,“寒山寺的情况……”

      智远突然深深作揖,光溜溜的脑门上沁出细微汗水,“求、求陆娘子指点!”

      他抬头时,陆郁雾才注意到他脸上被热油烫出的疤,“香客们都说……说咱们的斋饭像喂……”话到嘴边又急急咽下,憋得耳根通红。

      廊外树叶沙沙作响,陆郁雾望着这个局促的火头僧,轻声道,“智远师兄可愿与我说说,平日都是怎么做斋饭?”

      智远闻言红了眼眶,袖口胡乱抹了把脸,将寺中如今的遭遇一一道来。

      “情况我已大致明了。届时我会尽力帮助你们改善寺内伙食。”陆郁雾抬眸看向站在面前的智远。

      “我与智音师兄商量好,每月都会上新四五道新菜品;虽说食材相同,但烹制手法不同,滋味自然各异。智远师兄若是不嫌弃……”

      “不嫌弃!”智远突然拔高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恍然合十念了句佛号,又结结巴巴地补充,“寺里……过午不食,但香客们……”

      陆郁雾看着他急得额头冒汗的模样,忽然想起幼时养过的一只笨拙的柴犬。

      她主动上前半步,“智远师兄是想让我为今晚的香客准备斋饭?”

      智远点头如捣蒜,僧袍袖口被自己绞得皱皱巴巴。

      陆郁雾忽然展颜一笑,眉眼弯成月牙,“那劳烦智远师兄带我去看看食材?”

      角落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个偷看的小沙弥你推我搡,其中一个不慎摔倒了,剩下的几个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羞得他们赶紧转过脸去。

      她唇边不自觉漾开一抹笑意。

      当年在开化禅寺,那些小和尚初次见她掌勺时,也是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时光荏苒,这些小沙弥也和当年的那些一样青涩。

      跟着引路的小沙弥踏入地窖,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泥土与蔬菜的清香。借着壁上油灯昏黄的光,她看见角落里整齐码放着时令蔬菜。

      “陆娘子,这些食材……”小沙弥的声音在地窖中带着轻微的回响。

      陆郁雾抬眸望向站在台阶上的身影。逆光中,小沙弥的僧袍边缘镀着一层金边,衬得他愈发稚气未脱。

      “小师傅可知今夜留宿的香客几何?”

      小沙弥掰着手指认真数了数:“约莫……十余人。”说话间,一串佛珠从袖中滑出,慌得他连忙去接。

      陆郁雾眸中笑意更深,“我晓得了。天色尚早,容我先拟个菜谱。”她轻提裙裾踏上台阶,“晚些时候教你们做菜,可好?”

      “多谢陆娘子!”小沙弥合十行礼,起身时却被自己衣摆绊了个趔趄。

      陆郁雾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他已红着脸稳住身形,逃也似地往门外跑去,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在石壁上回荡。

      陆郁雾这边的事揭过不提,且说苏三郎匆匆回到寒山寺,径直往慧悟禅师的禅房寻去。推开雕花木门时,檀香混着斋饭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三人围坐一案,景象却大不相同:慧悟禅师捧着饭碗大快朵颐,汤汁沾在花白胡须上也浑然不觉;慧觉禅师盯着面前那碗清水煮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而智仙静坐如松,连执箸的姿势都端正地仿佛在誊写佛经。

      “三郎回来了?”慧悟禅师眼睛一亮,活像个等着听房间趣闻的老顽童,连饭碗都搁下了,“快说说,陆娘子那边如何?”

      苏三郎的目光在智仙身上短暂停留。那位想波澜不惊的住持,此刻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箸上的纹路。

      “师父,”苏三郎轻声道,“陆娘子已有心上人了。”

      禅房内忽然静得能听见窗外的声音。慧悟禅师的笑容僵在脸上,慧觉禅师手中的佛珠“啪”地掉在案几上。

      “她与那人……”苏三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已互许终身。待她及笄,那人便会登门提亲。”

      角落里传来极轻的“咔哒”一声,是智仙手中的木箸裂开了一道细纹。

      他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透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色。

      “此话当真?”慧觉禅师突然倾身向前,案几被他撞得晃了晃,“是陆娘子亲口所言?”

      “陆娘子说起心上人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衣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与她同游时沾染的花香,“那样的神情……与我相处时从未有过。”

      禅房内青烟袅袅,映得智仙面容愈发清冷。

      苏三郎犹豫片刻,还是继续道,“陆娘子聪慧,早已猜到师伯与师父的用意,她说……”话到此处,他忍不住又瞥了智仙一眼,“与智仙师兄不过是高山流水之谊,还道师兄将来必定能成为比肩玄奘法师之人。”

      “咔”的一声脆响,智仙手中的木箸终于断成两截。

      他垂眸看着案几上那截断箸,唇边忽然浮起一丝苦笑,“师父,弟子早说过……”

      “既然陆娘子亲口承认,”慧觉禅师捋着胡须打断他,目光如炬,忽然柔和下来,“智仙,你天生佛骨,莫要为镜花水月误了修行。”

      智仙缓缓合上眼,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双手合十,声音平静得像是寒山寺夜半的钟声,“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师兄多虑了。”慧悟禅师凑到慧觉禅师跟前,眼中带着几分狡黠,“智仙师侄怎会因个小娘子动梵心?定是被那手厨艺勾了魂去。”

      他说着咂咂嘴,活像个讨糖吃的孩子,“真羡慕你们开化禅寺得了这般造化,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

      “师祖!”门口小沙弥脆生生地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智远师叔说,今晚斋饭由陆娘子掌勺!”

      慧悟禅师眼睛一亮,手中佛珠转得飞快,“妙极!今日便能尝到……”他忽然顿住,狐疑地看向慧觉禅师,“素斋能翻出甚么花样来?”

      “呵。”慧觉禅师捋着胡须,眼中闪过追忆之色,“当你吃豆腐还能吃出肉味时,就不会这般嘴硬了。”他嫌弃地瞥了眼面前的清水煮菜,终究还是皱着眉咽了下去。

      禅房内忽然安静下来,只余碗筷轻碰的声响。

      慧悟禅师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始终沉默的智仙身上。

      “智仙师侄,”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你说咱们寺里的斋饭如何?”

      智仙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方才断掉的木箸已换过一副。

      “师叔。”智仙双手合十,眸色如古井无波,“郁雾小友所言极是。出家人原不该贪恋口腹之欲。”

      “师父、师叔,若是无事我便去佛堂念经了。”他起身时广袖带起一缕檀香,在众人的目光中缓步离去。

      佛堂的帘幕被风吹动,在他身后落下重重阴影。

      木鱼声声,惊起香炉中一缕青烟。

      智仙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如同丈量过。

      可那本该清净的诵经声里,却混进了不该有的杂念。

      苏三郎那句“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在他心尖晕开难以消散的痕迹。

      “嗒。”

      木槌突然偏离了节奏。智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佛前的长明灯忽然晃了晃。

      他若有所觉地转头,看见殿门外逆光站着的纤影。

      陆郁雾提着食盒踏光而来,裙角扫过门槛时惊动浮尘。

      她在佛前俏生生地蹲下,食盒一声轻响。

      “住持~”她歪着头,“你这般得道高僧虽不贪口腹之欲,”忽然凑近,带着甜糯香气拂过他耳畔,“偶尔尝尝人间烟火,也不算破戒呀。”

      智仙手中的木槌落在蒲团上。佛堂深处,有经幡无风自动。

      佛前的香灰突然爆开一朵火星。

      智仙望着眼前人明媚的笑靥,恍然回到十年前那个落雪的清晨。

      那时她才到他的腰间,藕荷色的小袄沾着梅枝上的雪,就这样莽撞地闯进他参禅的静室。

      “小和尚……”奶声奶气的呼唤声惊飞檐下雀鸟,她踮着脚把一枝红梅插进他案前的净瓶,“我能和你交个朋友吗?”

      十年光阴如梭,当年需要仰头看他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了。

      智仙垂眸看向食盒里那朵“莲花”。

      山药糕捏的玲珑剔透,每片花瓣尖上都缀着殷红色的枣泥,恰似她当年插的那枝梅花。

      “郁雾小友。”他忽然开口,声音比诵经时低了几分,“今日智明师弟之事……”腕间持珠转了三转,终究化作一声叹息,“莫要介怀。”

      “我怎会放在心上?”陆郁雾唇角漾开浅浅笑容,指尖无意识地才绕着腰间丝绦,“与住持这段知音之情,我珍之重之。”

      她忽然倾身向前,“住持可要潜心修行,待你功德圆满,也好保佑我早日觅得良婿。”

      智仙手中持珠倏地顿住。檀木珠子硌在指腹泛起细微的疼。

      午时苏三郎那句,“互许终身,待及笄后便上门提亲”蓦地刺入脑海。

      他望着她绯红的唇瓣,喉结忽然发紧。

      佛前的长明灯爆了灯花。

      “郁雾小友……”他声音比平日里低哑三分,持珠在掌心硌得生疼,“可已有……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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