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与身违》_秋澄

49、Vol.48

　　医生似乎是诧异方才听到的话语，推了推无边眼镜再次征询道，“确定是做无痛人流手术？”

　　透明镜片底下反射出两张年轻惊艳的脸孔。

　　女人内着了件白色单衣，身上覆着一件明显过大的黑色夹克外套，表情矜淡自若，美得清丽秀气。男人的直条纹衬衫在这个初冬显得过于单薄了些，再向上看去，直挺的鼻梁在炽光灯照射下鼻尖好似有光华流转，整张脸立体而耐看。

　　看过无数来做无痛人流的小情侣，眼前这对竟让医生起了枉为凡人的错觉。还是板着脸孔职业化地询问，“两位是未婚先孕吧。”

　　感到身边的安寄遥微微僵直的身体，高煜阳略带歉意的声音缓缓响起，“恩，是啊。”

　　“年轻人，还没有结婚前一定要注意啊。”医生语重心长地道，“既然没办法要孩子就不要提前发生性行为，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准备安全套。唉，如今只是这无辜的孩子遭罪受。”

　　面对医生的直白，安寄遥感到有些窘迫，稍稍低下头没有答话。倒是高煜阳垂眸颔首，似乎听得很认真，顿了顿道，“的确是我的疏忽。”

　　“虽然还没结婚，但是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说都要陪着她吧。”想起之前几次胎捡都是安寄遥一个人来赴约，孤孤单单的样子着实可怜，医生不禁数落起高煜阳，“之前看她这么欣喜的样子，我以为她是好好准备生养的，便让你陪着来检查。谁知道……”

　　安寄遥有些尴尬地偏头去看煜阳，他干净的侧脸只是温淡地听着，专注且淡然。他明明不用承受这些，根本就不关他的事……

　　只听到清澈低沉的嗓音是这样回答的，“我现在还在外面拼事业，希望过两年有所小成就了便娶她回家。没想到这次意外有了孩子，也唯有先打掉了。她跟着我这样的男人实在吃了很多苦，医生您讲的我都明白，总之还是麻烦您了。”

　　“唉，算了算了，两个人分别在这里签个字吧。”医生摆摆手不再多说，待他俩签完字，便继续道，“这无痛人流不过一个小手术，再说安小姐怀孕还不足四十天，做起来没什么风险，你们大可放心。先去做个B超心电图检查吧。”

　　踏出诊疗室，安寄遥重重吁了口气，几分好笑地看着他揶揄道，“没想到你吹起牛来还真是眼睛都不眨的。”

　　“嗯，心里已经有本‘苦情计’脚本了，”他眯起眼睛笑笑，“他若是问得下去我就编得出来。”

　　安寄遥也嗝嗝嗝地笑起来，心知是他在贫嘴想使自己的心情轻松些。其实她还真的是……不怎么紧张。

　　或许正因为身边有他吧，冰凉的心底似乎起了丝丝暖意，越加冰封的外壳被融解掉几分雪雹。脑中不自觉又浮现出那张不羁邪魅的脸孔，使劲摇头，她叹了口气。

　　那个男人……从现在起怎样都同她没关系了。他是死也好活也好，快乐也好悲伤也好，全都是过去式了。

　　从来不晓得，原来杀人是这样简单快速的一件事。

　　术前检查和手术完成几乎只用了半小时。手术完成后，医生让安寄遥留院观察两小时，若没有发现什么排斥不良反应基本就可以自行离院了。

　　安寄遥摸着依旧平躺的小腹，唇边扯起一丝苦涩。这里方才还孕育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可惜，却已被无情的机械侩子手给绞死。甚至于自己，就是那个将它推往地狱的始作俑者。

　　躺在手术台上，仅仅一针麻醉，她便全然沉浸在扼杀自己孩子的酣梦之中。

　　两个小时其实挺无聊的，时间过的缓慢，墙壁上的挂钟似乎被无限放大，滴答滴答声震耳欲聋。不能打电话没有电视看，高煜阳出去买了些报纸杂志，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份鸡汤褒。

　　安寄遥的面色不太好，高煜阳上前试了试她的手温，发现竟然凉得没有一点温度。双手紧紧地握住她，并放在嘴边适时地哈气，她微怔，有些抗拒的想抽回手。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抗拒，轻轻松开她把鸡汤褒塞在她手心捂着，热量渐渐由掌心传达至心底。

　　安寄遥抬眸看他，双眼皮经过岁月的历练更显深刻，乌黑的瞳仁深不见底，薄唇微泯色泽浅淡。攸地视线划过他黝黑的头顶，白光一闪，竟发现一根白发。那发丝白得发金，在这样一头黑色细软中显得尤其显眼。

　　明知这是人体正常生理现象，安寄遥还是几分打趣地怂恿道，“煜阳，你长白发了。”

　　他矜自打开盒盖，怡然自得道，“在香港的时候经常熬夜，可能累了吧。”

　　“怎么这样不注意休息，熬夜都熬出白发了。”口气带着责备。

　　“嗯，”他笑着点头，舀起一勺鸡汤，“可能为了早些看到你，所以有点拼。”

　　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以后不要再熬夜了。”

　　“好。”将温热的汤勺放在她唇边，高煜阳接下来的一句话险些让安寄遥呛死。

　　“为你熬夜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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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顿时静默下来，滴答滴答声显得碾转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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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你熬夜，为你拼命……

　　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安寄遥低咳了几声，从他手里拿过勺子闷头喝粥，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高煜阳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而问道，“这几天打你手机老是不通，弄坏了么？”

　　没想到他会问手机的事，她放下勺子，在心底仔细斟酌该如何解释比较好。那天在蛋蛋屋把手机钱包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甩在了苏瑾皓身上，显得太过意气用事。如今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犹豫再三只得道，“弄掉了。”

　　他黑色的瞳仁飞快闪过一抹讶然，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在一边。“用我的。”

　　“不用，我之后再买一个。”

　　他的神色也是少有的执拗。“刚做完手术，联系不上你我会担心，用我的。”

　　安寄遥的表情缓和下来，“真的不用了。”他工作这样忙，手机里一定有很多工作上需要联系的号码，交给她实在是不方便。

　　似乎猜出她的心思，高煜阳耐心地开口解释，语气像极了哄迷途的小孩。“这部手机里面除了我父母只有你的号码，没人会打来。工作的电话都存在另一部机子上，别担心。”

　　事已至此，安寄遥也不便再推脱下去，只是心攸地颤动了一下。这部手机……这部手机里竟然除了他的家人只有自己的电话……他说没人会打来，是啊，有些苦涩地垂下头。过去自己主动拨电话给他的次数几乎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煜阳他……煜阳他到底是……

　　他……还爱着自己。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安寄遥攥紧手机，抬起头紧紧地锁着他的眸子，突然几分不确定地问道，“煜阳，你还在爱我吗？”

　　男人猛地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嗯？”

　　“我问你，是不是还在爱我？”爱着这个不争气又软弱的安寄遥，爱着这个堕了胎又被狠狠抛弃的安寄遥，爱着这个已无力找回从前的自己的安寄遥。

　　“寄遥，一辈子到底有多久？”高煜阳没有回答她，而是转了个问题，怪没头没脑的，那背着阳光的身影显得特别萧条。

　　安寄遥愣住，无奈地浅笑，“很久。”

　　“是啊，的确很久，久到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怎么办。”顿了顿，眸中有片刻光波残动，“爱一个人整整一辈子太难，或许我做不到，毕竟一生的事情太过遥远，谁都没有资格预言将来。但是我清楚的明白现在这一秒，我爱你，我已爱了你六年，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撑过这漫长的一生，或许下一秒就要绝提。”

　　他的语速很慢，很轻柔。尾音淳澈通透，似飞翼在天空划过拖下一道长长的尾迹。

　　“我时常会问自己为什么这样爱你，到底是爱着你的哪一点。就这样想了整整一天，找不到正确的答案。可笑的是，早已经忘了自己当初因为什么而爱上你，哪怕连一件最小的事情都记不起来，更不晓得如何去放弃。就算你同苏瑾皓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就算你有过他的孩子，就算你为了他哭为他痛为他发狂，那又怎样？我不是不在乎，而是比起那些，我更在乎的……是你。”

　　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似乎猛吸一口气便会使人晕厥。

　　高煜阳移回视线，定定地回视她。

　　“这样的高煜阳，你觉得还在爱你么？”

　　这番话看似平淡，却如同漏了缝隙的水一般渐入人心，安寄遥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大一通。自己已被爱情伤得太过彻底，人哪，不过也是犯贱本性。过去的她从未考量过煜阳的感受，但是今时今日，她却突然在意起他来，不愿看到他强颜欢笑，不愿看到他眉宇间那浓稠到化不开的阴郁。

　　安寄遥启了启唇，头一次不知该说些什么。病房门由外轻轻打开，护士站在门口对他俩道，“时间差不多了，安小姐没什么不良反应吧。”尚且不知自己进来的时间点可谓真真好好。

　　高煜阳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偏头对护士礼貌地点头，“没有。”

　　“那就好，再回医生那里检查一下，没有异常反应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几乎同时大大喘了口气，安寄遥放下心，刚才的气氛太过尴尬。换做从前，她可以大言不惭地拒绝他，但是现在，却怎样都讲不出口了。自己也不能承诺什么，这般无力的感觉，还是头一回笼罩着全身。

　　高煜阳起身将她的夹克外套裹紧，护着她走出病房。大理石地砖上皮鞋声嗒嗒直响，拐了几个弯，两人都没有说话，时不时有丈夫陪同自己的妻子说着情话从他俩身边擦肩而过。

　　正欲踏进诊疗室的瞬间，安寄遥似乎听见煜阳的声音由上方轻轻传来，“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了。”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她再侧头看过去他却已经携着她走向医生，脸上挂着陌生而矜淡的笑意。

　　他刚才说了什么？

　　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了。

　　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了吗？几分纠结地拧起眉，室内洁净的气体无声流动，医生放下听诊器，同高煜阳简单交涉几句对着安寄遥点点头，接着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相对轻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