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竹居 ...
-
西月楼内大厅白香蒲正坐在桌边满脸焦急,桌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见到冯铮带着黑香芩进来,立刻跑到黑香芩身边,仔细检查后将人带到桌边把汤药一点点喝了。
喝下药的黑香芩困倦得上下眼皮打架,不一会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白香蒲看着熟睡的黑香芩,一缕乌发从她的额角松下,划过带有熏黑的脸颊,她轻声道:“城主有什么处置,你现在就说吧。”
“没有。”冯铮已经走上二楼的楼梯,楼里空空荡荡,本用作收音的结构此刻将白香蒲的声音清晰地送进冯铮的耳朵。
“什么?”白香蒲不敢相信,转身看向冯铮。
“没有处置。”冯铮有点不耐烦,连带着语气也不甚友好,可这并不是因为白香蒲,回忆起刚刚与赵恭衔的对话,心里一股无名火直窜。
两刻钟前,城主府。
“小香芩!看起来似乎毫发无伤,我真高兴。”赵恭衔惊喜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走向领着黑香芩走进来的冯铮,“阿铮,你真是我的好弟弟。你长大了,我好感动~不过,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
刚刚在厅堂的人已经识趣地退下,冯铮斜眼看着他们走开,挣脱赵恭衔搂他肩膀的手:“飞凤宝相在朝晚楼闹事,去城主府求助的伙计正好遇见我。他在楼中帮着飞凤宝相杀人,我没能和他交上手,一个叫荣欢空的人始终拦着我……这个毒真的是死毒没有解药吗?”
“自然。你用它毒杀人了?难不成……”
冯铮手中的九节翠乃是赵恭衔所赠,鞭中藏有剧毒,鞭把处有机关,一旦按下,鞭中剧毒触肤即伤。
赵恭衔默了一下,随即走向椅子坐下:“哦……你们用计策换下了黑香芩?”
冯铮向前一步,心中颇为慌张面上却强自镇定:“我将解药偷偷放在他的手里,可他走的时候已经昏迷了。我担心……”
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当初只怕他惹出祸端,又存让他慎重的心思,只是将普通的迷药给他谎称剧毒罢了,随便哪个大夫就能给解了。赵恭衔心想,面上不紧不慢地笑答:“不用担心他,更何况你给了解药。现下他们已经出去辉夜城了吧。”
“飞凤宝相说要替他解毒,但是殷雪照却说他自有办法。”
“那就是有办法。”赵恭衔端起茶来,用茶盖轻轻将茶叶撇开,“阿铮,你替我走一趟,将小香芩送到小香蒲身边。天都大亮了,这一晚上,小香蒲担惊受怕的也是够了。黄昏天要休息好一阵子了,我也该休息休息了,钱哪有赚到头的时候。阿铮弟弟,你送完人也快快休息吧,辉夜城有好一阵子清净了。喝口茶?”
见冯铮沉默不语也并不离开,赵恭衔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拉着冯铮一把把人按在椅子上,拿起茶盏倒了杯清茶递给冯铮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不喝。”冯铮起身便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我要出去几天。”
“几天是几天?”
“不知道。”
“不行!你大哥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好照顾你,出去了磕着了碰着了怎么办?回来找我要说法,那我岂不是很冤?更何况你心知肚明不会有什么问题,白白跑这一趟干什么?”
闻言冯铮有些摘面子,转头看向赵恭衔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犹疑不定。赵恭衔趁热打铁:“这样吧,我替你去看看行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辉夜城里。你说说你,这里好吃的任你吃,好玩的任你玩,想要外面的东西我找人运来,我做到这份上还一天到晚地要往外跑。外面多危险啊,江湖里鱼龙混杂处处皆是是非,人面兽心的更是比比皆是,他们可不会因为你天真就少咬你几口。在我这里谁敢惹你?哪个不都把你当祖宗供起来?刚刚那群女人还要找你都被我给拦下来了,这要到别处可没有这个待遇。”
赵恭衔见冯铮仍皱着眉头,叹了叹气妥协着从怀中掏出之前的纸,轻轻一抖,原本有些褶皱的纸变成了一只纸鹤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飞出门去,消失不见。
“这样行了吗?”
冯铮看着纸鹤消失的方向,并不搭话,可心中却将拳头攥了又攥,说什么保护,只是以我们来要挟大哥替他做事罢了。
“唉,亲哥是哥,表哥就不是哥。唉、唉、唉!”赵恭衔故作姿态,不停叹气。
弟弟?冯铮只觉可笑之极,明明自己就是他的筹码、是他的人质、是他达成自己目的的棋子,装什么兄弟情深,根本不会有人真正拿他们当亲人看待。
“你要清楚,你若是出去,改名换姓的意义将不复存在,过去会找上你们的。”赵恭衔一把打开折扇轻轻摇晃。
冯铮简直要疯掉,心里大叫“不用你提醒我!”,可面上不能让他知道,幸好是背对着赵恭衔的,手指在指肚掐出深深的凹痕,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假装平静地抬步离开。
“我清楚。”
如果不离开那个地方,冯铮绝对控制不住要发疯,可那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这样不断被排斥却装出面上接受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冯铮停下脚步却停不下起伏的胸膛,偏头看向一边的窗户,雕花的木窗圈出方方正正的一小片天空,繁复的花纹装饰着天的界限。
“咚!”
一拳砸在窗棂上,线槽立刻被打断,指骨也渗出血来。断裂了一角的窗户映出来的天空似乎比之前大了些,可也变得残破不堪,四周遍布着裂痕。
“徒劳无功吗?”冯铮自嘲着轻喃,后退了两步,眼中映出整个窗户以及连接着窗户的墙壁,那一丝多出来的湛蓝这样看来也微不足道了,和原来相比并无多大变化。
冯铮又攥起拳头,可在挥起之前,一声惊呼打断了他。
“你做什么!”
原来是何芰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冯铮正要挥舞的拳头惊问。
“没什么。”见到有人,冯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要往楼下走去,此时已经忘记了上楼的原由,只想离开辉夜城人的视线。
“等等,你手流血了,我给你包扎下吧。”何芰向前走了一步,她的声音始终温柔,“你很难过,那为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你。”
有一些难过,自己独自一人的时候尚能忍受,可一旦被人知道便如决堤的洪水,一定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何芰本想替冯铮包扎,但冯铮执意自己来,她不好勉强便将一碟点心放在他旁边,轻声问道:“怎么了吗?在这里过的不好吗?”
冯铮手下一顿,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要警惕,淡淡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不想说,我不问你了。但出了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找城主,我们都会帮你的。”何芰言语诚恳,看到冯铮抬起的头,想要给予其信任便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
“你认识我?”
“嗯,你是城主的远方表弟冯铮。这儿什么都有,你不要拘谨,就做自己想做的,不要让自己难过。难道说你不认识我?我是何芰,是城主的部下,黄昏天的拍卖师。”何芰斟酌了一下语句,可这反而微微刺痛了冯铮。
“何芰?奥,城主的青梅竹马,我自然认识。你在做自己想做的?这是你想做的?”冯铮抬眼直视着她,何芰的脸细腻又白皙,表情天真又直率,可是越看他便由内而外地生出厌恶。
所有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幸福、平安、舒适等一切美好词语加诸于身的人,他都平等地打心眼里厌恶。
何芰愣着想了想,露出窘迫的样子:“我没有想做的……我这个身体又做的了什么,连出房间都很难……可是,我有飞出窗户的方法。”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将榻上的一本书递给冯铮,是一本叫做《柳红花青》的书。
“以书为翼,我看到了很多世间之风物,心随着书的厚度而打开,眼睛也不只看着眼前的窗户。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可我每天都在尽力选择自己想选择的。”
冯铮随意翻了几页,多是些不知所云的对话,不明所以的图画,丝毫提不起半点兴趣,起身走到房间的多宝格旁,拿起一件件宝物看看又放下:“你在做你想做的,是因为你是城主的亲近人。他喜欢你,你过的才这样自由,若你身体健康,别说飞出窗户,就是飞出辉夜城又有谁敢阻拦?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住在你旁边的那对姐妹,过的是如何小心翼翼,曲意逢迎。你的药不比她们的便宜,你能在这里吃点心看话本,她们却朝不保夕。”
冯铮越说越冷,将一个木匣重重放下,发出一声巨响。这吓到了何芰,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呼吸变得急促,像是有数不清地手在扼住她。她感受到了冯铮言辞间那不加掩饰的恶,可她从未见过,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在痛楚中呆愣原地,看着他走到一旁的柜子,将抽屉一个一个的打开。
“你以为说两句话我就会好过?那大家都说两句好话,就不会有步雪履穿,朱门寒骨了。你过得这么好,那就滚远点独自好着得了,竟然还跑出来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何芰痛地倒在地上,面色煞白,呼吸艰难,一手抓着胸前的衣服,一只手虚弱地伸向冯铮。此时冯铮刚好从抽屉里找出装有药丸的木匣,拿着它转过身来朝何芰晃了晃,路过多宝格的时候顺手拿走了装有烟丝的木匣,弯腰在何芰耳边低语:“怪就怪你对他很重要,而你非要和我搭话。你若不说话,我还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肖铎在混沌中醒来,心神迟钝,缓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竹作的小屋整洁干净,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床边有一扇窗户,窗户下有一套竹制桌椅。窗檐上挂着一个竹制的风铃,随风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殷雪照的笛声如出一辙。床头放着一株兰花,养在竹节筒中干干净净。
这一切都像极了殷雪照的风格,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他救自己出来的。
第一次,肖铎觉得自己真的病的很严重,还要再告诉自己多少次,不是他,自己记忆中的身影早就死了,怎么可能再出现在自己眼前,怎么可以生出这样的幻觉。
本想借着赵恭衔一石二鸟,除去这个心魔,杀掉总让自己出现幻觉的殷雪照,可是临了,身体却挣脱控制的枷锁冲过去挡那一鞭。
这是在干什么?心都没在思考,是什么替他做出了决定?
可当利器贯穿身体的时候,浑身都好像活了起来,血和心痛都一起流出去了,让感官更清晰,看清了殷雪照紧缩的瞳孔以及受伤的左肩。
都很清晰,可是在鞭子打过来的前一刻他的样子,肖铎却记不得到底是谁了。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穿过的衣物整齐地放在床头。肖铎挣扎着起身坐起来,伸手从衣服里面摸出一细管,打开把一枚青色药丸倒在手心中。
忽得窗外的一片竹子被一股劲风折了一下,簌簌发抖之后又恢复平静。肖铎不由自主地看去,刚刚那似乎是风来到的号角,千丝万缕的风路过窗外,其中有几缕被挤进窗户里,撞在那小兰花的身上。
肖铎的手忽地握紧,本能地担心那药丸掉落,待风止低头看向手中的药丸,愣愣地想他自己,时而因不允许自己的感情投射到殷雪照身上而想他死,时而因无法控制的感情投射在他身上而保护他。
到底哪里像,难道是那天他看宁小行跳舞吗?是他那天开东方行露的玩笑吗?是他骑马,是他使剑?
又是一阵风,吹得肖铎身体一抖,肖铎将药丸放回细管,穿好衣服朝竹林深处走去。
竹林之内有一片空地,殷雪照舞剑其中,白色的身影灵巧翻飞,剑来剑去如同一道道劲风,肖铎甫一出现,被扰起的竹叶还在空中缓慢下坠,殷雪照已经利落地收势,背对着肖铎静默地站立。
“你的伤不要紧了吗?我有话对你说。”声音还带着病倦的喑哑,肖铎想笑一笑,可嘴角像是断线的木偶,僵硬的使不上劲,对视着那双回过头的冰冷眼睛,只一小会便忍受不住低下头偏移了眼睛。
殷雪照漠然转身朝竹林中走去,肖铎立在原地,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一句“跟着”从竹林中传来。
几经幽径,豁然开朗,溪水叮咚,野花芬芳,连阳光也更加温暖。殷雪照坐在一处岩石边,拿着一方白帕轻轻擦拭着雪折竹。肖铎在殷雪照身边站定,轻声道谢:“谢谢你,我还以为你讨厌我,绝不会救我。”
“你没以为错,我就是讨厌你。这一鞭若不是为我而挡,谁管你死活。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个,那大可不必了。”
“不,我还有其他话。有关宁小行姑娘的。”肖铎住声,难忍地咳了两声摇了摇头,他后悔了,又后悔了,后悔面对同样的情景做出同样的选择,怎么可以,再次杀死他。
殷雪照愣怔了一下,面如冰霜:“她的事我自有主意,倒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是,是我多管闲事。我知道你们吵架了,但那都是误会,我……”肖铎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呛咳起来。
殷雪照见他咳嗽久不止,拉他坐下拿过手背点他合谷穴,见未有好转,又点天突穴,听他咳嗽渐缓,顺势起身拉他的手臂,想将人拉起:“你毒伤未愈,别说了。”
肖铎却挣开殷雪照的手,反死死拉住殷雪照的衣袖,摇摇头道:“我话还没说完,我,都是骗你的。我不喜欢宁姑娘,宁姑娘也并不喜欢我,你还可以和宁姑娘在一起。”
殷雪照不语,肖铎也沉默地抓着他的衣服。
良久,殷雪照才开口道:“我早就看出来是行露撺掇你去拆散我和宁小行。”
“你不怪她?”
“我不怪她。”宁小行的身影浮现在殷雪照的脑海中,没有得到时渴望得到,得到之后又患得患失,究竟是自己本没有那个命拥有,还是根本就不完全属于自己这才在日复一日中渐行渐远。为什么越是接近彼此的生活,心的距离却越隔越远。难道我喜欢的只是开始的虚影,接近后显示真实,因不符合初始的期待而逐渐厌恶。
“可是东方姑娘姑娘这样做……”
“你说的是行露?”殷雪照奇怪,原来他说的是东方行露,“有什么可怪她的,你喜欢一个人,别人却不喜欢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去怪一件正常事情的人才是不正常。不过如此多管闲事,揍还是要揍一顿的。行了,赶紧回去吧。”
肖铎呆呆地看着殷雪照,微风穿过竹林,掀起两人的头发和衣襟,在风中交缠,好似亲密的伙伴。
夕阳西下,白昼如驹,未曾驾马便已西去。
“可以再留一会吗?我想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殷雪照本想拒绝,可看着肖铎悲伤的面容,心下忽然不忍,想着左右现下无事,那边肖铎已然开口:“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贺追,他出身世家,为人正直,对朋友倾囊相助,我当时游历到他家所管辖的地界,在当地停留数日间,有幸同他成为朋友,受邀参加他的生日宴会。我一贫如洗,只能准备几包宁神安心的药送他,虽然完全比不上他那些朋友送的奇珍异宝,他为人确实很好,接过我的药如对他任意一个朋友一般高兴地同我道谢。我落了座,偶然间看到一个人兴奋并神秘兮兮地同他说话,我认出来,那人经常同贺追一起出现,名叫贺贺,贺追经常向我说贺贺虽然是养子但是他最好的兄弟。只见贺贺为贺追献上一位美人,美人能歌善舞,就像贺追的梦中情人从梦中走出来一样完全符合贺追的心,贺追同美人很快相恋。”
“但不知为何贺追的身体开始消瘦病弱,贺贺得知此事将我请过去,希望我能诊断贺追的病因,结果。”肖铎闭了闭眼,接着道:“结果,贺追的身体并无异常,但生机却是渐渐从贺追的身体中溜走。我无能为力。贺贺自责且认为问题肯定出在美人身上,向贺追道歉并劝他离开美人,自己会亲自解决这件事情,贺追却说自己没事,让贺贺不要送走美人,他只想和美人在一起,不要伤害美人。于是贺贺找到我,说要毒药,要毒死美人。”
“你给他了?”
“对,贺追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我不愿意看他这样。可几天后,我接到了死讯,美人的死讯和贺追的。等我去检查贺追的身体,他已经溺死了。”似是当初的痛苦再次袭击了肖铎的身体,肖铎不得不长呼一口气来减轻痛苦,开口道:“后来贺贺同我说。美人行至池边,毒发跌入池中,贺追马上下水去救,结果再也没有上来。”
“他明明会水,却还是溺死。我常常想,当初要是不给他就好了,可我又想自己做这件事绝没有恶意。绝没想害死阿追的,绝对没有,可这的确和我有关,我难逃其咎,我……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该死,可贺追的亲人来找我报仇,我又逃了,我本该引颈就戮的,可我逃了,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这么大的错……”肖铎说到此处,眼睛里已经隐隐泛起泪光,低下头来,连地上青草的模样都看不清。
“要是贺追的亲人原谅你,你会好受些吗?你到底是在怪自己还是在怪贺追的亲人杀你?比起在这里逃避,不如去面对,或许还能迎来结局,否则结果只有无尽的痛苦。”
“那如果东方姑娘因为觉得宁姑娘不适合你,拼命分开你俩,不小心导致你死了,你会怪东方姑娘吗?尊师父会杀了东方姑娘吗?”
殷雪照皱眉,本想叱骂几句肖铎提的什么狗屁问题,可看见肖铎悲伤而空洞的表情又按捺下去,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死了,行露会哭吧,本来是有一点生气,可见她哭的很伤心,又会忍不住说‘没关系’。至于师父,估计也不舍得杀她吧,毕竟就算杀了行露也不能让我活过来。”
殷雪照想象着自己死去的场景,那会是怎样的死法,若是师父和行露呢?洪量儿呢?
实在是太宽泛了,殷雪照刚想叫肖铎再说细些,却瞧见他掉下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先是在眼眶里蓄着,蓄满了再掉下来。这把他怔住了,好久才勉强拍拍肖铎的后背,以示安慰。
肖铎吸吸鼻子,眼睛一眨将眼泪全都赶下来,看着殷雪照又追问道:“那若是,若是尊师一定要杀东方姑娘呢?那又该如何?”
殷雪照看着肖铎红红的眼圈,心中觉得他或许是个可怜人,没注意连声音也温柔了许多:“那我已经死了,也没办法拦住师父啊。想象无数个如果,不如面对一个现实。注定的命运不能改变,别太为难自己了。”
肖铎抬起头来,眼泪还在兀自滴落,殷雪照还是那个冷冰冰的脸,白色的皮肤无甚血色,整个人如同冬日的冰雪,可他的话却像温暖的血液,从肖铎的心脏中迸发出来,流经四肢百骸。
二更时分,树影重重,虫鸣不歇,殷雪照沿着山路一路上行,直走到一处竹制的小屋,推开门磕头行礼:“拜见师父。”
窗户处有一人正拿着锄头给面前的茉莉花松土,一身灰绿色的轻衣薄衫松松垮垮的像是挂在身上,三四十岁看起来却很是年轻,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此小屋中怡花弄草,咏絮吹箫,练就浑身轻灵皮,悠哉骨。虽长相上毫不相似,但论气质与殷雪照同出一辙,这人便是其师父乐正良。
一摆手示意殷雪照起来,走到一边的水盆中将手洗净了,躺到一边的竹椅上闭目养神道:“辉夜城真是越来越掉份儿了,打不过人就下毒,下了毒还硬要说是无解的死毒。”
殷雪照将一把竹椅拉到乐正良身边坐下,拿起桌边的蒲扇给乐正良扇风:“师父,这人说‘既然是竹烟波月那便不追究了’,他认识您吗?”
乐正良在竹椅上微微摇晃着,漫不经心道:“大概吧,我年轻时候很是招摇,认识也不奇怪。倒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你再仔细和我说说。”
殷雪照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肖铎的状况说出,听完乐正良笑道:“他说了不少谎啊,他不是略懂武功,是少年坏了根基。唉,我也不干涉你交朋友,只是出门在外你可要小心着点……你不可能没察觉他在撒谎吧?”
乐正良微微张侃眼睛看他,神情与之前考校他武功无异,殷雪照此时才有点如芒在背的危机感,如实回答:“一直知道他撒谎、有所隐瞒,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像知道了一点点。”
听到这个回答,乐正良看了他一会儿,才道:“雪照啊,将桌子上的信全部烧掉。”
殷雪照听从,将小桌上的信封在火盆里燃了,不一会便只剩一片余烬,乐正良问:“烧光了吗?”
“还有一小片。”殷雪照再用火苗去点那一小片纸片,却怎么也无法引燃。
“魇面瑶台,一朵花开,一朵花败,红尾石蒜,小小纸戏,曾搅得三京大乱。雪照,看到没有,这就是纸戏,竟飞到竹居水榭来了。”
殷雪照疑惑,而后灵光乍现,从怀中拿出一枚穿着纸鹤的蜻蜓镖,递给乐正良,“师父请看这个。我在长京催促行露离开之时,忽闻窗外有动静,我发射雪蜻蜓便中此物。”
乐正良接过来仔细查看,眉头紧皱,而后看向一边的花盆,久久不语。
“还种不出来吗?”殷雪照看着乐正良忧愁的面容,想了想还是开口,“或许这种子根本就无法发芽。”
“不可能。”乐正良看着竹屋内空空荡荡的花盆斩钉截铁地回道,“这是他当年留给我的线索,不可能种不出来。”
“种出来又怎样呢?是金枝玉叶还是灵丹妙药?您这样费尽心血,可这种子遇水遇土腐烂,到底如何能种。到底是谁给您留下的线索,这线索到底有何用处?”
乐正良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桌子上,殷雪照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里有一几近透明待得水晶箱子,箱子底部铺着一层细细的金沙,沙子上有一些竹制的小玩意,中间有一只肚小腿长的白蜘蛛。这蜘蛛有些年头了,打殷雪照记事起它就在这,不知吃什么长得,胆子大得很,小时候无论他和东方行露如何逗弄,都惊不动它。
殷雪照的视线回到乐正良身上,只见他乐正良起身从床边抽屉里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十几枚棕色的种子,他将其展开对着殷雪照道:“雪照,这是狐狸火的种子!这世界上唯一能烧死纸戏的火种。纸戏刀枪不入,唯有它能对付纸戏。如今纸戏都飞进这里来了,不能种不出来。种子总有用完的一天。”
殷雪照低头看着纸包中仅剩的种子,这种子是他和东方行露、洪量儿三人亲自劫镖从佛像中找到的,佛像手中托着一个宝瓶,宝瓶底下有一个红泥封的纸包,打开来就是这些种子,原本有百十来颗,现在只有十几个了。
“雪照,殷雪照。”
乐正良的喊声迫使殷雪照仰起头来看他:“你以为我是在乎会有多少人会因此受伤吗?不,我只在乎他最后到底要我做什么,我要为他做到这件事。而你也须得帮我完成。我跟你说的事没完成我就死了,你要接着我继续做,你没做完要告诉你的子孙接着做,直到完成。”
殷雪照心知肚明乐正良所说之事,即将所有带有魇面瑶台血脉之人杀光,所有掌握纸戏的后人全部清除。可这不太偏激了吗?学习怎样的技艺还有选的可能,继承如何的血脉岂非自出生便注定。
可他不会违背师父的。纵然不理解,但还是会遵命。
殷雪照凝视着手中的雪蜻蜓思绪纷飞,以至于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木盒,殷雪照吓了一下。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乐正良浅笑,将木盒拿起打开,取出里面一对圆筒物件来,“这是梨火哄,你一个,行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