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雪鸣铎》向桢蛛

41、潜伏

　　长京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繁华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与地狱已经无甚分别。
　　赵恭衔站在金坛紫阙的一处屋檐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脚底下的一片乱象，风撩起他的头发衣摆，似乎想将他也搅乱。黑斗篷在他的身后，于此同时，另有六人或坐或立在他身周，衣服首饰或有不同，但无一例外戴着一顶狐狸面具。
　　“赵家怎么一点也没有了？如今能看得见的怎么只有金坛紫阙和鹿霭书院了呢？”赵恭衔喃喃自语，没有人接他的话茬，他看了一眼黑斗篷，又看向金坛紫阙的大门，鎏金的字体一如记忆中一般熠熠生辉。底下乌压压的人正肃穆地站立。
　　风又吹了几声，终于赵恭衔觉得可以了，他道：“开始吧。”
　　一瞬间，寂静的人群又回归癫狂的状态，冲进本就打开的大门之中，鱼贯而入到每一个缝隙，挥舞的手臂将月季花打碎，留下雨点般的血迹。一众人隐藏在狂病人之中分从几路潜进孟家，一路向前却犹如入无人之境，但没人敢松懈，越是平静的景象越是昭示着巨大的风暴。
　　一众人将华镜所在的房屋威哥水泄不通，一圈病人率先用整个身体砸向门，门已经被撞开，可是没有一个被击飞。
　　赵恭衔远远地躲着，看着这种景象，忌惮之余又觉奇怪，缓步走到房门中，向里面瞧去。
　　屋内窗明几净，温暖奢华，香炉之中还飘着丝丝的熏香，再往里面走去，先是一团华服艳带，原是一人倒伏于地，画卷墨台一一置于身旁。
　　华镜竟昏倒在此了吗？
　　赵恭衔内心起伏不定，大呼天助我也，拔出腰间匕首掷向华镜，只见华镜仍旧一动不动，只是胸口慢慢渗出血液。
　　大仇未报，敌人却死于室内。
　　众人面面相觑，赵恭衔走上前去，如果华镜早就死亡，那为何尸体还能流出血液。他不断想象着报仇有多么地困难，绞尽脑汁地筹谋，到头来，即使他游手好闲，坐以待毙，华镜也会死去。
　　是啊，是人都会死，何况他比华镜年轻太多，只要好好活着总能等到她死的那一天。可这又怎称的上是报仇？

　　黑斗篷对着华镜的尸体缓慢地摘下了兜帽，肖铎的脸露了出来。她死的似乎不是很痛苦，嘴角还带着微笑，和记忆中的样子也没有多少分别，只不过眼角多了些细纹，就连胭脂也掩盖不住了。
　　她老了，她死了。
　　她不再如日月般交替的阴影始终跟随。
　　看着华镜的样子，肖铎想起了母亲。她身上鲜艳华丽的衣服，接近就会闻到的淡淡香气，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和父亲共同铸造的他的幼年。
　　在这样的地方，突然回忆起幼时回忆。
　　她的身边散落着一卷画卷，她仍涂着红色豆蔻的手指放在画卷上，肖铎将画卷拿起，只见画卷上画的是金坛紫阙行宫之中随处可见的屋檐。
　　肖铎将地上的画捡起来，墨水便渐渐隐退，又如一张全新的画卷一般，只边上有一小诗“造物有良意，白嬉复尔同。岂知无所寄，何处不樊笼。”
　　“这是《白嬉图》，闫丹因送给华镜的，原来她是这样死的。”赵恭衔嘴角扯起嘲笑，“她本来就住在这儿，却还要从虚幻之中寻找，真正需要它的是我才对。”
　　赵恭衔从肖铎手里拿过那画，突然感到一种戛然而止的结束，一种陌生感，一种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感觉，空虚感接踵而来，举起的刀没办法放下，要么砍死敌人，要么砍死自己。
　　可笑，如果早知她会如此，一路的辛苦和筹谋都像是笑话。没有伤敌，却损了自己。

　　忽然自不远处传来一声信号的声音，二人皆扭过头去，赵恭衔心中庆幸这突如其来的打断，不然他真会控制不住拿起笔来画上两道，他将画收起来，蹲到华镜身边道：“我处理这儿，你出去看看，华镜死了，什么威胁也没了，也够不上我去看。”
　　肖铎默不作声，转身出了屋门走到临近的一处小院中，只见褪去狐狸面具的赫连遥与冯铮打做一团。周围人将二人隔开，赫连遥一边往前挣一边大声质问：“总要一命偿一命。央迩铮，我们家对你们那么好，我父母对你们那么好，我二哥对你们那么好！此仇天涯海角，赫连遥也要报！他是不是在里面，你叫他出来！”
　　“好大的恩情！要我们报恩，我们把能给的都给了，还要怎样！非要我们的命不可？这算什么狗屁恩人！你是觉得我们想赫连追死吗？是吗？是赫连追要看水洞八仙舞，是赫连追喜欢上那舞女，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大哥就是因为要报你们家的狗屁恩情，才对赫连追言听计从，呕心沥血地制造出海晏珠，让你的好二哥开心！”
　　“制造？你说什么？”赫连遥停止了挣扎，眼睛发红地看着冯铮。
　　“哈哈，你还不知道？海晏珠她根本不是人，是个纸戏，是个木偶，没有大哥在后面操纵，别说跳舞了，连对赫连追笑一笑都做不到。”
　　“你胡说，你胡说，明明就是央铎和海晏珠有苟且，我二哥他被朋友和恋人双双背叛，悲痛欲绝，神思恍惚这才坠入……”
　　“好理由，可惜半点也不对，赫连追是为了救海晏珠落水，海晏珠为什么落水，是我大哥为了销毁她绑上重石推入水中。”
　　赫连遥惊诧不已，双眼迷惘之极，忽然亮了起来，刚要去反驳冯铮，可冯铮已知她要说什么，抢着道：“你不信海晏珠不是人，你可以去辉夜城的西月楼看看，看她有没有呼吸脉搏，能不能喜怒哀乐。”
　　说到此处冯铮笑的更冷，可眼睛里也浮现泪水：“你若有胆，还可以抛开她的胸膛看看，里面是冷是热。”
　　赫连遥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胸脯起伏不定，瞪视着冯铮。

　　肖铎实在是想不到赫连遥与冯铮会现身于此，当即如遭雷击，整个人动也不能动，眼看着赫连遥与冯铮争执不下，脑中天人交战，阿铮怎么会在这里？阿钟呢？雪照呢？肖铎急切地走近，将每一个人的脸看清，可每一个都不是他要找的。直到来到两人中央，赫连遥看见肖铎走近，猛地朝他扑过去，可是被扭着胳膊没办法接近他，只接连大骂，言语之中夹杂着些西边的预言。
　　“阿铮。你怎么来的？是雪照带你们来的吗？阿钟呢？”肖铎只是朝冯铮走去，任由赫连遥继续着侮辱他的话，可就连那些话他也听不太分明了，莫名的恐惧摄住了他的心。
　　冯铮见到肖铎只一瞬的高兴随即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将潸然的目光投向屋内，肖铎也顺着看过去，喃喃道：“在屋里吗？”随即快步朝屋内走去，刚一跨进门槛便被地上的血迹震到，心脏随着脚步一顿之后更快地朝里面走去。
　　“出去！在外面吵着打就算了，别跑到屋内来烦我！”安泫背对着肖铎怒言，手中不断下针。肖铎随即止步，他已不需再往前走便知床上躺的是邓钟，他硕大的身形天下也没几个人相似，心智与体力都似孩童，永无止歇，如今却睡着了般躺在这儿。他已想不动为什么，只能问道：“他怎么了？”
　　安泫不再搭话，只一下一下地下针，然后一针一针地拔出来，起完最后一针已然满头大汗，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向肖铎，急急说话：“此人受华镜掌力所伤，经脉断裂，内脏破裂，我已试过我所知方法，皆无济于事只一口气尚存，你是否还有方法救他？”安泫抿抿嘴，眨眼之间表情从不忍变得铁青，将东西胡乱塞进药箱，一把将其背起朝外走去，“我去找华镜，今天哪怕是死了，也不许她再滥杀任何一个无辜人。”
　　肖铎始终看着床上的邓钟，闻言来到床边，低头看着他，他的表情揪在一起，黝黑的脸上挂着冷汗，肖铎慢慢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轻轻喊他：“阿钟，阿钟？”
　　虚弱的邓钟抬起眼来看他，嘴角向上弯，他已经虚弱的只能发出气音了：“大哥，她又…打我……”
　　肖铎轻声安慰：“没事的，我带你躲起来，她不会找到我们的。”
　　“她……要打阿铮，我不让……她打。”邓钟一副求表扬的语气，肖铎自然回他赞赏的表情，幸好他已看不见其中的勉强。
　　邓钟微微挪动着身体，肖铎知道他，帮他将手放在胸前。邓钟闭着眼睛，断断续续道：“我要去找爹爹和妈妈了……大哥……阿铮……”
　　在喃喃自语着肖铎与冯铮之中，邓钟最终归于沉默。

　　屋外众人都在等待肖铎出来，不明所以的狐狸脸们分散在四周，仔细地盯着赫连遥和冯铮的一举一动，赫连遥与冯铮依旧在对视，如果眼神也有比武，他们之间是从没停止的刀光剑影。
　　肖铎终于从房间中走出来，按下起身的冯铮，一步一步走向赫连遥。
　　“阿遥。”
　　“住嘴！不准叫我阿遥。”赫连遥狠狠给了肖铎一个巴掌，通红的掌印立即显现在肖铎的脸上，嘴角也留下一道血迹，“你怎么有脸还在这里逍遥快活，称王称霸？”
　　“阿遥，我没有一天不为他的事情后悔痛苦，至今我仍旧受着害他死亡的报应。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没想过害他，我只是想他能高兴。可为什么，我想要他开心的想法也是错事？我已经遭受了这么多报应，就当是我为阿追的死付代价，落得这个局面。可为什么？他们就可以毫无悔过的活下去？若伤人便要负债，为什么老天他不管伤我的人呢？”
　　“因为你心术不正。”
　　肖铎发出两声凄惨的笑，用力吼出：“我心术不正，我心术不正？我若是像你一样，不要锦衣玉食的长大，起码不用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我也能做个光明正大的君子！”
　　赫连遥一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肖铎的眼泪掉落下来：“阿钟死了，你是想我也死吗？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嚯地一下，赫连遥将弯刀划向肖铎的脖颈，早就按捺不住的冯铮立刻上前要阻止，肖铎伸手制止他，仍看着赫连遥道：“就当我是唯一的凶手，放过阿铮吧。”
　　“你以为我不敢？”赫连遥大叫。
　　“你敢，所以请你了结我吧，我不想活了。”肖铎抬头看向天，没什么不一样，随后闭上了眼睛。
　　赫连遥见他的样子，越发生气，一咬牙另一只手也握上刀柄，举刀就要下手。
　　冯铮目眦具裂，想要扑救，忽一道红色身影闪过，赫连遥的圆刀啷当一声落地，赵恭衔转过身来，冲赫连遥笑了一下。
　　赫连遥此时已经泣不成声，破碎的话语随着泪水一起涌出：“你为什么拦我？”
　　“我说过给你机会杀他，可没答应叫你真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