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童磨/见杏》邱葵子

6、入住极乐寺

　　落日熔金，将漫天流云染成一片凄绝的艳红。层层叠叠的云絮，在晚风里舒展、游离，竟幻化成一朵朵燃着烈焰的玫瑰，缀在黛色的天幕上，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几分末日般的苍凉。
　　细碎的金光穿过万世极乐教的窗棂，如碎钻般洒进庄严肃穆的大殿，神佛前那圈晕黄的光晕，缓缓铺展至殿前，将整个殿堂晕染得温暖而朦胧。
　　白橡色发丝的少年教主，头戴莲花宝冠，端坐于大殿高台之上。他身姿挺拔，衣袂垂落如流云，脸上挂着惯有的温柔笑容，对着下方跪拜的教徒们轻声承诺着他们一定会得到幸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口中的“幸福”，不过是一句空洞的谎言——他从未感受过幸福，甚至不知道幸福究竟是何种模样。
　　父母惨死的画面，信徒们虚伪的祈祷，世间无尽的苦难，早已将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空洞。
　　“您不得将令爱嫁与藩主大人。”记忆回溯，那时还是孩童模样的教主，跪坐在蒲团上，小小的身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义正言辞地对着折原杏子的父亲说道，“这是神明的旨意，若是违抗，神明必会降下惩罚。”
　　跪在地上的折原父亲，脸色骤然变得灰败蜡黄。这个平日里挺拔坚毅的中年男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憔悴而沉默。发自心底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河流，汹涌而出，滚烫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像一本摊开的旧书，一字一句，都在诉说着他的委屈、无奈与顺命。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郡奉行，根本无力与权势滔天的藩主抗衡。若是不将女儿嫁过去，他与妻子在激烈的政党纷争中，必将万劫不复，后半辈子只会过得步履维艰；可若是答应了这门婚事，便是将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推入火坑，嫁给那个荒淫无度的藩主，让她沦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一边是家族的存续，一边是女儿的幸福，还有神明的旨意不可违抗。
　　最终，折原父亲咬了咬牙，毅然拒绝了藩主的婚事。他将家中大大小小的家什尽数捐赠给极乐教，变卖了部分家产，只为祈求神明的庇佑，更只为守护女儿的未来。
　　他宁愿自己承受所有苦难，也绝不愿让女儿落入那般境地。
　　折原家提前遣散了所有忠心的家仆，典当了家中所有值钱的财产，紧闭门户，仿佛早已做好了迎接藩主报复的准备，静静等待着那场注定到来的灭顶之灾。
　　时光如流水，冲刷着世间的一切，却冲不散折原杏子记忆深处那场烈火浓烟。
　　那场大火，烧毁了她的家，吞噬了她的父母，却没能烧毁她心中的信仰，她依旧坚定不移地信奉着她的神明，信奉着那位曾向她许下幸福承诺的小教主。
　　时光辗转，成为鬼的折原杏子又阴差阳错地在极乐教安顿下来。身上那件沾染了血腥与尘土的旧衣，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黑红交织的委地锦缎长裙。裙摆与袖口皆以金丝滚边，绣着繁细的云纹，袖口处还缀着淡黄色的缠枝莲纹样，裙面上一朵朵盛放的莲花，用金线与红线细细勾勒，艳色逼人，却又透着几分圣洁与妖冶交织的奇异美感。
　　她的教主大人，正手持一把折扇，笑盈盈地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正午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耀眼的金色光晕，将他衬得愈发宛若神明。
　　他微微眯起那双七彩的眸子，眼神深不可测，空洞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却又带着几分温柔的蛊惑，牢牢地盯着面前的少女，轻声说道：“小杏子，这次要一直陪着我哦。你看，我的母亲，就是因为父亲没有兑现承诺，才和父亲一起，去往极乐世界的。”
　　这是在威胁她这只恶鬼吗...
　　她默默地站在阴影之中，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下一秒，滚烫的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啪嗒啪嗒”地砸在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委屈的颤抖：“教主大人...我染上了一种怪病，见不得阳光...一晒太阳，就会很疼...”
　　原本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教主，缓缓走向阴暗中的少女。他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温热的体温裹挟着淡淡的阳光暖意，缓缓覆上她冰凉的肢体。
　　折原杏子僵在原地，这个狡猾嗜血的女鬼，此刻却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阳光，她无比眷恋这一刻的温暖，眷恋这份久违的、让她几乎要沉溺的温柔。
　　她的脸蛋略显苍白，没有丝毫表情，可那双略显猩红的眸子，却似一汪清潭，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琉璃般绚丽的七彩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脸庞，那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身影。
　　眸中的笑意一点点蔓延开来，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又一次听见了那句熟悉的话语，轻轻落在耳畔：“别怕，有我在，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这是折原杏子成为恶鬼以来，第一次强行忍住了猎食的欲望。
　　她只想好好守护着她的教主大人。
　　若神明真的可以听得到，她愿结束她阴暗潮湿、罪孽深重的鬼生来赎罪，换取她的教主大人无灾无厄、平安喜乐。
　　暮色渐浓，如同悬在浊流中的泥沙，在天地静止的瞬间，缓缓沉淀下来，将整个极乐教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黑暗里。
　　折原杏子被安置在一间没有窗户、隔绝阳光的房间中。她微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在床边静养，周身的鬼纹被强行压制在皮肤之下，可腹中的饥饿感，却如汹涌的大海，翻江倒海般不断翻腾，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
　　终究，她还是没能忍住。
　　趁着夜色的掩护，折原杏子悄然离开了极乐教，来到了附近的村庄。
　　一走出阴暗的庇护所，她便彻底卸下了伪装，露出了恶鬼的真实模样，血红的指尖泛着冷光，锋利的獠牙刺破唇瓣，猩红的眼底翻涌着嗜血的欲望。
　　她如同一头失控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扑向那些熟睡的村民，将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撕碎，将一颗颗温热的心脏吞入腹中，在无尽的杀戮与吞噬中，疯狂地满足着自己的本能。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黎明的曙光将要刺破黑暗，折原杏子才停下了杀戮的脚步。
　　她低头看了看满身的血迹，缓缓抬起手，轻轻掸去裙摆上沾染的血腥与尘土，动作优雅得仿佛只是拂去了些许尘埃。
　　随后，她转身，迎着清晨的微凉，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极乐教的房间中，将所有的罪恶与杀戮，都藏在了这片静谧的黑暗里，只留下村庄里弥漫的血腥，与黎明中无声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