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童磨/见杏》邱葵子

7、鬼也要吃饱哦

　　极乐寺的草木在风里轻响，枝叶摩挲着发出“唰唰”的声息，春生秋死，岁岁轮回，永不停歇地循着时光的轨迹生长、凋零。
　　可鬼这种生物，终究是游离于时间长河之外的异类，他们栖身于人世的阴影里，隔绝在寻常烟火之外，有着超越年岁的漫长生命，与永远冻结在堕鬼那一刻的容貌。
　　这是折原杏子成为鬼的第二年，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与那位心中的教主大人重逢。
　　她至今仍想不通，当年同样失去双亲、尚且年幼的小教主，是如何在短短两年间稳住人心，将一盘散沙的信徒凝聚成一股力量，又以“救死扶伤、赈灾济民”之名，让万世极乐教的规模日渐壮大。
　　于那些深陷苦难的信徒而言，这位有着七彩眸子的少年，或许早已不是凡人，而是真正降临人间、拯救他们于水火的神明。
　　成鬼之后，折原杏子的听力愈发敏锐。教徒们日复一日的哭诉、祈祷、忏悔，如同潮水般钻进她的耳朵里，嘈杂却又让她莫名心安。
　　索性，她便日日坐在教主大人身后，安静地陪着他，学着他的模样，对着信徒们做出悲悯的神情，跟着他们一同落下晶莹的眼泪。
　　她的演技太过逼真，再加上那与童磨同色系的白橡色发丝，竟有信徒称她为“神女大人”，将她视作教主的化身与陪伴。
　　而那位被奉为“神子”的少年，从不在意这些称谓。他甚至颇为满意有这样一个“同类”，与他一同用温柔的谎言，将信徒们一步步引向那虚无的“极乐”，尽管他们都清楚，所谓的神明，从未回应过任何人的祈祷。
　　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与和谐。他从不过问她“见不得阳光”的怪病究竟是什么，也从不探究她白日里为何总躲在阴暗处；她亦从不追问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只愿沉溺在这份虚假却温暖的陪伴里。
　　他们就这般，心照不宣地依偎在彼此的世界里，做着一场盛大而脆弱的救赎之梦。
　　“今天表现得不错嘛，小杏子。”
　　信徒们尽数散去，大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光。童磨转过身，脸上挂着惯有的温柔笑容，声音清润如晚风。
　　折原杏子微微颔首，白皙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方才伪装出的泪痕，她微微垂着眼，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期待他像往日无数次那样，伸出手、温顺地摸摸她的头，用那带着暖意的指尖，抚平她心底的躁动与不安。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如她所愿。他偏了偏头，忽然问道：“要喝点酒吗？”
　　“？”折原杏子猛地抬眼，眼中满是诧异。
　　只见小教主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坛酒，手里还握着两个浅口酒碗，拉着她在大殿的蒲团上坐下。
　　身旁的酒桶敞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算不上醇厚，却带着一种勾人的甜腻。
　　他将其中一个酒碗递到她面前，碗中盛着猩红的液体，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那味道落在折原杏子的鼻尖，竟让她腹中的饥饿感骤然翻涌。
　　他歪着脑袋，一头削薄得恰到好处的白橡色碎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些许眉眼。那双五彩斑斓的眸子微微弯起，里面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期待与鼓励，仿佛在催促她快些喝下。
　　折原杏子迟疑地接过酒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鼻尖萦绕的香气让她有些失神。她皱着眉，将碗沿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可就在那猩红液体触碰到味蕾的瞬间，她的双颊骤然染上绯红，脖子上的青筋因血液翻涌而突突膨胀，周身的鬼纹不受控制地暴涨，瞬间爬满了她的脸颊与脖颈。
　　是血液的味道！
　　是属于恶鬼最本能的诱惑，也是最致命的烙印。
　　被强行压制的恶鬼本性瞬间被唤醒，隐藏在瞳孔深处的“下弦·陆”印记再次清晰显现，精致的脸庞上褪去了所有伪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狰狞而嗜血的笑容。
　　她猛地攥紧酒碗，碗沿被捏得微微变形，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声音因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颤抖：“你早就知道了！”
　　尖锐的獠牙第一次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显现，她眼眶泛红，语气里满是委屈与不甘：“我明明、明明装得很好...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陪着你...”
　　“我们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这句话，带着哭腔，带着绝望，像一把破碎的刀，狠狠扎在空气里。
　　面对她的暴怒与失态，教主大人却依旧平静。他缓缓站起身，身形挺拔，甚至比此刻失控的恶鬼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无视了她眼中的戾气与獠牙的寒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动作温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与往日里别无二致。
　　“没有哦，小杏子做得很棒。”他的声音依旧清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可这份温柔，却彻底击溃了折原杏子最后的理智。
　　她猛地抬头，张开獠牙，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白嫩的脖颈。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入喉咙，带着独属于他的清甜味，是她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她贪婪地吮吸着，仿佛要将这两年缺失的温暖与慰藉，都从这血液里弥补回来。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那拥抱坚实而温暖，带着他独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折原杏子的动作猛地一顿，尖锐的獠牙硬生生从他的脖颈上收回，只剩下齿间残留的血腥味，与指尖传来的、他温热的体温。
　　“对不起...”她的声音变得粘稠而沙哑，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愧疚与慌乱，“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
　　教主大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失控的小兽。
　　过了许久，他才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在她耳边轻轻低语，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信徒们说，山下出现了一只食人鬼，长得和你很像。”
　　“我想，就算是食人鬼的话，只吃教会里的素斋，一定吃不饱吧。”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所以，我特意吩咐教徒去医院，给你买了新鲜的血液，装成酒的样子，想让你安心地喝下去。”
　　折原杏子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像半截木头一样呆愣愣地站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话语在耳边不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可回应她的，却不是更多的解释，而是从童磨脖颈伤口处汩汩流淌出的鲜血。一丝丝殷红的血线，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浸湿了他的红色衣襟，将那原本就艳丽的红色，染得愈发浓重，像一朵朵在黑暗中骤然绽放的红梅，妖冶而绝望。
　　折原杏子死死抱着童磨逐渐发软的身体，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她的心脏仿佛被生生撕裂，尖锐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便是向那个赋予她鬼身、掌控着恶鬼生死的存在祈求——
　　【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心底疯狂地呐喊，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求您...求您救救他...求您把他变成鬼吧...让他得到永生...让他能一直陪着我....哪怕让我付出一切代价，哪怕让我永坠地狱，我都愿意....】
　　教主大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缓缓抬起手，用沾染着自己鲜血的指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痛苦，没有丝毫怨恨，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满足：“没关系哦。”
　　“能死在小杏子的手下，我会感到幸福的。”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捅进了折原杏子的心脏，瞬间将她心底的祈求与希望击得粉碎。
　　剧烈的哀恸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从心口的刺痛，到五脏六腑的酸楚，最终深入骨髓，让她痛得几乎窒息。
　　她紧紧抱着教主大人逐渐冰冷的身体，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流逝，感受着那温热的血液染红了她的双手与裙摆。
　　她终于明白，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光，她视若救赎的神明，终究还是被她亲手推入了深渊。
　　而她这罪孽深重的鬼生，从此便只剩下无尽的痛苦、悔恨，与那句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祈求，在漫长的时光里，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