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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小白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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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打仓库铁皮屋顶的声音,单调而持续,如同永远不会停止的背景噪音。
在总部那间由厚重混凝土和钢铁构筑的办公室里,叙月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伦敦夜景。
玻璃上倒映出她冷峻的面容和一头银发,与远处昏黄闪烁的灯火重叠,仿佛她与这座罪恶之城已融为一体。
处决杰克逊的肃杀之气似乎还萦绕在指尖,那种掌控生死、维护秩序带来的冰冷充实感,是她构建这个地下帝国的基石。
然而,在这片由权力和暴力构筑的坚实大地之下,总有一处深不见底的虚空,在寂静无声的时刻,隐隐散发出寒意。
她转过身,办公室壁炉里跳跃的火焰驱散了雨夜的湿冷,却无法真正温暖她灰色的眼眸。
目光扫过室内:墙上精确标注着势力范围的地图,办公桌上摆放的先进电话和加密通讯设备,角落里立着的沉重保险柜。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秩序井然,如同精密运转的机器。
可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比如现在,当雨声变得格外清晰,当火焰的影子在墙上跳动出扭曲的形状时,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恐惧会像幽灵般悄然浮现。
那不是对敌人或背叛的恐惧,而是更深层、更原始的东西——关于被遗弃、关于冰冷、关于彻底的无助。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办公桌光滑冰凉的木质表面。
这触感,莫名地勾起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记忆——那种属于混凝土的、粗糙的、带着霉味和绝望的冰冷。
二十三年多前。英格兰北部,某偏远乡村。圣艾格尼丝女子修道院。
这里的寒冷,是伦敦的雨无法比拟的。它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带着石墙和古老怨愤的阴冷。记忆中的天空总是铅灰色,仿佛从未真正晴朗过。
她那时不叫叙月,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修女们叫她“那个孩子”,或者,在心情恶劣时,用更刻薄的称呼——“小白耗子”。
因为她异常的银白色头发,以及总是试图缩在角落、减少存在感的畏缩模样。
她是五岁那年的一个雨夜,被一辆没有标记的黑色汽车扔在修道院门口的。
伴随她的只有一身不合体的、料子却意外考究的旧衣服,以及一场据说让她“忘了所有事”的车祸后遗症。
她是谁,父母何在,为何被遗弃,统统成了谜。修道院院长,一位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嘴唇薄得像刀片的霍金斯修女,极其不情愿地收留了这个“麻烦”。
修道院的生活,是秩序的另一副残酷面孔。这里的秩序并非为了效率和权力,而是为了压抑、惩戒和绝对的服从。
日复一日的祈祷、枯燥的劳作、寡淡的食物,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以“净化灵魂”为名的体罚。
“小白耗子”因为她的头发和失忆,成了霍金斯修女眼中“不祥”和“异类”的象征,是破坏修道院“神圣宁静”的存在。
修女对她的厌恶,并非简单的脾气暴躁,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控制欲受挫。
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懈可击的“乖巧”——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源于极度恐惧的、将自己存在感降至最低的生存本能。
这种沉默的坚韧,反而挑战了修女依靠威严和惩罚建立起来的绝对权威,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和失控。
女孩睡在洗衣房隔壁一间没有窗户的储藏室里,那里终年弥漫着潮湿的肥皂和霉菌的气味。床铺是一堆勉强算是柔软的旧麻袋。
夜晚是最难熬的。
黑暗不仅吞噬了光线,也放大了所有的声音和想象。老鼠在墙板后窸窣作响,远处教堂钟声在风中变得诡异,其他女孩在睡梦中的啜泣……每一种声音都让她蜷缩成一团,紧紧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躲开整个世界的恶意。
她唯一的慰藉,是偷偷藏起来的一小块光滑的鹅卵石,那是在一次户外劳作时捡到的。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把它握在手心,那一点点被体温焐热的触感,是她与冰冷世界唯一的、微弱的连接。
她并非真的完全失忆。一些碎片般的画面偶尔会闯入脑海: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破碎的巨响、一双充满惊恐然后变得空洞的眼睛……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但这些画面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反而带来了更深的混乱和恐惧。她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因为“特殊”只会招来更多的排斥和惩罚。
霍金斯修女的惩罚方式“充满创意”。有时是罚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直到膝盖失去知觉;有时是关进地窖,与土豆和洋葱为伴,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最让她恐惧的是,被单独留在空旷的、回声隆隆的教堂里,面对阴影中那些沉默而肃穆的圣像,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审判她这个“不该存在”的灵魂。
她学会了彻底沉默,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恐惧、委屈、迷茫——死死压在心里,直到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白。
她像一件不起眼的家具,尽可能让自己不引人注意。但这种压抑,如同不断被挤压的弹簧,在内心深处积蓄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转折发生在她十四岁那年冬天。一个比往常更冷的夜晚,寒风呼啸着刮过修道院古老的建筑。
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错——或许只是祈祷时走神被抓住——霍金斯修女罚她清洗整个礼拜堂的地板,并且不许用热水。
冰冷刺骨的水,粗糙的刷子,巨大的空间。她的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膝盖在冰冷的地面上磨得生疼。
汗水、泪水和脏水混在一起,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呜咽。就在她疲惫不堪地拧干最后一抹布污水时,霍金斯修女走了进来,用脚尖挑剔地点了点一块几乎看不见的水渍。
“肮脏的东西,”修女的声音在空旷的礼拜堂里显得格外冰冷,“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上帝的亵渎。”
那一刻,积蓄了九年的怒火、屈辱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爆发。但她没有哭喊,没有争辩。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在长期压抑下变得异常沉静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霍金斯修女。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和顺从,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洞悉一切的平静。霍金斯修女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震慑住了,她在那双年轻的眼眸里,看到了某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决绝。
“你看什么?”修女有些恼怒地提高了音量,试图用威严掩盖那一瞬间的心虚。
女孩没有回答。她慢慢地站起身,扔掉手中的抹布。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绕过修女,径直走向礼拜堂的大门。
“站住!你要去哪里?”霍金斯修女厉声喝道。
女孩没有回头。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门外,是无边的黑暗和凛冽的自由。
她跑了。用尽全身力气,沿着修道院后门一条泥泞的小路,奔向未知的黑暗。身后传来修女的叫喊和隐约的钟声,但她充耳不闻。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喉咙和脸颊,脚下的泥泞让她一次次滑倒,又一次次爬起。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野的兴奋。
她跑过枯寂的田野,跑过沉睡的村庄,一直跑到一片小树林的边缘,才力竭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回头望去,修道院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禁灵魂的牢笼。而她已经逃出来了。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云层缝隙中闪烁。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感受着自由带来的颤栗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茫然。
然后,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地上一把冰冷的泥土。那触感,粗糙、真实,带着大地最原始的气息。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脆响,将叙月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现实。她依然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外的雨还在下,伦敦的夜晚依旧喧嚣而真实。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如今这双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可以轻易决定他人生死的手。这双手,早已不再是那个在修道院冰冷水里浸泡得通红麻木的小手了。
从那个逃离修道院的夜晚开始,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庇护,秩序要么由自己建立,要么就被他人的秩序所碾压。软弱和祈求换不来生存,只有力量和控制才能。
修道院的经历,没有让她向往光明,反而让她深刻理解了黑暗的规则。她建立的这个组织,这个以“湾鳄”为名的帝国,与其说是追求权力,不如说是她对童年那种绝对无序和被迫服从的终极反抗。
在这里,她是秩序的制定者,是规则的化身。她用冷酷筑起高墙,将那个曾经无助的“小白耗子”牢牢保护起来,同时也将外界的一切不确定性和潜在威胁隔绝在外。
那种深植于骨髓的不安全感,成为了她不断扩张、不断强化控制的永恒动力。她不允许任何弱点存在,无论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因为任何一个微小的裂痕,都可能让她重新坠入那个冰冷、无助的深渊。
叙月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放着一块普通的、表面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
她将它握在手中,熟悉的、微凉的触感传来。这不是怀旧,而是一种提醒,提醒她来自何处,提醒她为何必须坐在如今这个以鲜血和钢铁铸就的王座之上。
她放下石头,锁好抽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与平静。过去的幽灵已经被重新封存回记忆的深处。此刻,她是“湾鳄”,是这群栖息在伦敦阴影中的“乌鸦”们唯一的王。
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与阴谋,但她早已习惯在黑暗中独行,并用她自己的方式,为这个混乱的世界赋予一种冰冷而残酷的秩序。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伦敦的夜,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