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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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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雨,终于有了渐歇的迹象,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着夜晚的寂静。
叙月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上面凝结的水雾晕开了远处的灯火,如同记忆中那些模糊却又尖锐的片段。
修道院的阴冷气息似乎还缠绕在记忆的角落,那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是她一切行动的最深层驱动力。
然而,在她筑起的这座钢铁堡垒中,并非只有她一人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的。
另一个灵魂,一个与她截然不同,却又在某种程度上镜像般相似的灵魂,被她亲手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并塑造成了如今最锋利的刃。
那个少年,那个如今代号“鲸鲨”、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西亚,最初闯入她生命时,不过是一头奄奄一息的“红狼”。
七年前。伦敦东区,一个初冬的拂晓。
空气冰冷刺骨,混合着泰晤士河畔特有的、潮湿的煤烟和腐烂物的气味。叙月坐在一辆低调的黑色戴姆勒汽车后座,车身缓缓行驶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上。
她刚结束与一个船运商人的秘密会面,为组织争取到一条重要的走私渠道。拂晓前的天色是最沉的,只有天际线透出一丝死鱼肚般的灰白。
汽车经过一片在昨夜空袭中化为瓦砾的区域。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骸骨,裸露的钢筋扭曲地指向天空,焦糊味和尘埃尚未完全散去。
几个无家可归的影子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捡着。这是战后伦敦常见的景象,混乱和毁灭已成为城市肌理的一部分。
就在汽车即将驶离这片区域时,叙月的目光被远处废墟顶端一个孤零零的小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男孩,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蜷缩在一堵半塌的断墙。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发,即使在灰败的背景下也异常醒目。
他穿着一身几乎无法蔽体的破烂衣服,瘦骨嶙峋,浑身沾满泥污和暗红色的血痂。
但吸引叙月的,并非他的狼狈,而是他的眼睛。
男孩也看到了这辆缓缓驶近的汽车,他没有像其他流浪儿那样露出乞求或恐惧的神色,反而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如同淬火红宝石般的眼眸中,迸射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警惕和……一种绝不屈服的倔强。
他像一头受伤后被迫到绝境的幼狼,龇着牙,用尽最后力气虚张声势,试图吓退任何可能的威胁。
汽车从他面前驶过。叙月淡淡地吩咐司机:“停下。”
司机依言停车。
叙月没有立刻下去,只是透过车窗,静静地观察着。男孩因为汽车的停顿而更加紧张,身体微微弓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咽声,尽管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他的脚边,放着一小块脏兮兮的面包,大概是从废墟里找到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吃。胸前还抱着一副黑白颜色的相片。
就在这时,几个年纪稍大、同样衣衫褴褛的少年从废墟的另一头冒了出来,显然也看到了那块面包和虚弱的红发男孩。他们眼中露出贪婪的光,嬉笑着围了上来。
“嘿,红毛小鬼别着你那个破相片了,真晦气,把吃的交出来!”
“这不是破相片,这是我弟弟!”男孩声音颤抖,死死护住那相片,眼神中的凶狠更盛,但他颤抖的身体暴露了他的虚弱。
一场毫无悬念的欺凌即将发生。
叙月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她当时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长大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的出现让那几个大孩子愣住了,被她身上那种冰冷、不容置疑的气场所震慑。
她没有看那些大孩子,径直走到红发男孩面前。
男孩依旧充满敌意地瞪着她,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除了凶狠,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不像救济院的修女,也不像街头的流莺,她像……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叙月蹲下身,平视着男孩。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污垢味,还有一种属于街头的、顽强的生命气息。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块用干净手帕包裹着的、还带着温热的白面包,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愣住了,眼中的凶狠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
他看看叙月手中洁白柔软的面包,又看看自己脚下那块沾满灰尘的、硬得像石头的面包屑,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但他没有立刻去接,反而更加警惕地看着叙月,仿佛在判断这是否是另一个陷阱。
“吃吧。”叙月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是一种简单的陈述。
男孩又迟疑了几秒,最终,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怀疑。
他一把抓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噎得直伸脖子。
叙月又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银壶,里面是清水。男孩抢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吃完喝完后,男孩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但眼神依旧警惕,紧紧抱着那个空银壶,仿佛那是什么宝贝。
“你叫什么?”叙月问。
男孩沉默着,只是瞪着她。
“那些人为什么打你?”叙月换了个问题,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伤痕。
男孩依旧不答,但眼神闪烁了一下,倔强地扭过头,可抱着银壶的手却更紧了。
叙月不再追问。她站起身,对男孩说:“跟我走,或者留在这里等死。”
说完,她转身走向汽车,没有回头。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给予选择的机会。
她不需要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她需要的是有野性、有求生欲的狼。
就在叙月的手即将拉开车门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踉跄的脚步声。
她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红发男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但手里还是紧紧抱着相片,他摇摇晃晃地、一步一顿地跟在她身后。
他走得很艰难,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没有乞求,只是用行动表明了他的选择——跟从这个给予他食物和希望的神秘女人,无论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
叙月拉开车门,上了车。
男孩犹豫了一下,看着车内精致洁净的座椅和自己满身的污秽。
叙月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最终,男孩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车,尽量缩在角落,避免弄脏更多的地方。
汽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那片象征毁灭与绝望的废墟。
在车上,叙月没有说话,只是闭目养神。
男孩则紧张地贴着车窗,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城市景象,眼中充满了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他手中的银壶一直没有松开。
回到庄园后,叙月让人带男孩去彻底清洗、换上干净衣服,并给他准备了热腾腾的食物。
当清洗干净、换上不合身但干净衣服的男孩再次站在叙月面前时,她才真正看清他的模样。
洗去污垢后,他的红发更加鲜艳,面容虽然稚嫩且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但五官轮廓清晰,尤其那双红眸,在不安中依旧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他站得笔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怯懦。
“你没有名字,”叙月看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今天起,你叫‘西亚’。西亚·福克斯。你的代号,‘红狼’。”
男孩,不,西亚,抬起头,红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某种被赋予身份的震动。
他有了名字,有了归属。
“为什么救我?”他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声音沙哑,但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
叙月走到他面前,灰色的眼眸凝视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因为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东西。不是乞求,是火。是哪怕在泥泞里打滚,也要咬断敌人喉咙的火。”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可以给你食物,衣服,遮风挡雨的地方。但我给你最重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眼睛里的火,烧得更旺,而不是被这该死的世界浇灭的机会。你可以选择变得强大,强大到再也没人能随意欺凌你,强大到可以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或者……毁灭你憎恨的一切。”
西亚怔怔地看着她,这番话像重锤一样敲击在他年幼的心灵上。
他从小在街头挣扎,见过的只有弱肉强食,从未有人给过他这样的“选择”,这样的……期望。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更多的是决心。
“学习。战斗。服从。”叙月回答得简洁有力,
“你会经历痛苦,会比在街头更苦。但每熬过一次,你就会更强一分。直到有一天,你能站在我身边,而不是跟在我身后。”
西亚紧紧握住了拳头,那双红眸中的火焰,仿佛真的被叙月的话语点燃了,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叙月从回忆中抽离,窗外,伦敦已经完全苏醒,城市的喧嚣透过玻璃隐隐传来。
当年的“红狼”早已褪去青涩和脆弱,成长为组织里最令人畏惧的“鲸鲨”。
他执行任务时的狠辣果决,与在她面前那种近乎依赖的忠诚,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那次拯救,并非纯粹的善举。叙月很清楚,她在那双红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求生意志,也看到了可供打磨成利器的潜质。
这是一种投资,一种将孤独灵魂纳入自身秩序版图的扩张。
她给了他新生,而他也用绝对的忠诚和卓越的能力,回报了她的“投资”,成为了她构建的这座黑暗帝国最坚实的支柱之一。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上下级或救命恩人。那是一种在黑暗世界中相互依存、彼此证明的复杂羁绊。
他是她从废墟中亲手捡回来的“家人”,是她冰冷秩序中唯一允许存在的、带着温度的例外。
叙月转身,走向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份需要她审阅的、关于码头区新冲突的报告。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专注。
过去的幽灵已被安抚,现在的挑战才是需要面对的现实。而她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那头被她亲手唤醒的“红狼”,都会是她最可靠的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