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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一章 狂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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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执视角】
即使已经见过了无数次黑云压城的模样,我仍会为眼前的场景所心惊。
今天格外不同。
往常很少出现的那头白狼——魔王,此时正居于对面阵列的前侧,率领着它身后凶狠又迫不及待的兵士,冷冰冰地看着我们这一方阵。
多伊尔站在战车上,竟是要比那巨大的狼型生物还要高上半分。
他脸上没有什么大战来临的紧张感,有的只是如往常一般的哂笑。
那些被压来的、我的亲戚们,一个个都跪在由直净修士掌舵的战车上,如同一只只已经死亡的、被五花大绑的、即将上锅的螃蟹。
没有一个人抬头,亦没有一个人的眼中有神采。
我在其中看见了我的父亲。
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我的脑中闪过他的背影。
那样疏远的背影,那样威严的背影。
如今,他佝偻着背,跪伏在多伊尔的身侧,头上没有王冠,便露出了大片苍白的头发。
如同一只年老的狗一般。
我还看见了我的母亲。
她曾经那么风光,那般牙尖嘴利,与宫人相争,从未落过下风。
她拼了命地爱着那个有着一颗榴莲心、无论谁都在他心尖尖上的国王,因此变得恶毒、因此变得狠辣、因此变得……可以将自己挚爱的女儿推出去,只求博得丈夫一分半点的宠爱。
我还看见了欺辱过我的哥哥、虚伪笑着的小叔、总是高傲着的舅公、像只花孔雀一样的堂姐、从不正眼看我的表姨……
——啊,好多人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泛起这种想法。
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只白白等待着食物端上餐桌、只仅仅等待着有人将餐巾为自己围上的人,有这么多呢?
几乎是在察觉到这个想法的那一刻,我便瞳孔扩大,迅速低下了头。
多伊尔……又在“操纵”着,将他的情感递给了我。
这些情感从来都不好受,愤怒、憎恶、仇恨……
我不知道多伊尔是怎么在这些情感的冲刷下,天天保持这幅笑面虎的模样的,我仅仅是平常到其中的一些滋味,便涌上一股想要破坏一切的冲动。
“所以……这就是结束了?”
多伊尔的声音中带着令人感到头皮发麻的笑意。
白狼没有回答,只是优雅地踱步,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多伊尔。
下一瞬,还没等发令,两方的兵士便从将领身边直冲而出,嘶吼着扑向彼此。
血肉横飞,最简单、最直接的暴力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在多伊尔的身旁,喉头动了动,企图靠吞咽口水来压下那种令人作呕的恶心感。
怒号、哀叫,战场的瘴气好像更严重了,低头盯着多伊尔滚了金边的白袍,我几近昏厥,但我强撑着自己,我也只能强撑着自己。
我强迫自己去想格亚和赛斯,又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失败的可能,只有天知道,我的内心早已被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和战场的瘴气给搅得一团乱麻。
——然后是一束光。
——极度强烈的一束光。
带着【神圣魔法】特有的闪耀色彩,从城墙上直直射下来,晃了每个人的眼睛,也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
我看到多伊尔眯起眼睛,向上看去,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所有人!停手!”
声音仿若有魔力一般,穿过每个人的耳膜之中,那些互相残杀着的人迟疑着放慢了动作。
我听到多伊尔在我身边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抬手,一颗玩也似的光弹向着矗立在城墙之上的人飞了过去。
我身后的魔种们陷入了慌乱,一时间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紧张地盯着那枚高速飞行的光弹。
直到一柄细剑突地出现,划开了那枚光弹。
光弹瞬间爆开,化作魔力消散入空气中,而那矗立在墙上的两人——不,应该说是三人,还有一个在刚刚释放完强力光线以后就昏厥了过去的直净修士。
格亚深吸了一口气:
“这场战争是虚假的战争,主教与魔王相互勾连,用你们的生命作为燃料发动大型魔法,你们的所有、一切,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物品!”
她喊得很大声,又加上了扩音的术法。
一瞬间,整片战场上飞满了她的声音。
无论是谁,都停下来听这令人愤怒的“真相”。
我看见魁里尔不可置信的脸,他握紧缰绳,向多伊尔请缨。
他在愤怒,愤怒于所做出的决定可能会化为飞灰,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两个加在一起都没有他年纪大的孩子所为。
他在害怕,害怕多伊尔的目光会放到赛斯的身上,害怕多伊尔会背离他的承诺,不肯留给赛斯一线生机。
但多伊尔只是颔首,以表同意,好像完全不在意那位老将的去留。
即使是他领着将士跟魔种进行了长达几个月的拉锯战,即使对面是他的至亲、是他加入多伊尔阵营的理由,他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将士们,你们在战场上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达成他人不择手段的愿望吗?是为了将自己的生命化作点燃魔法的燃料吗?不,都不是,你们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更幸福的生活,更安稳的日子。”
老将飞奔直上,他的孙子挡在他的面前。
“可是你们达成这个目的了吗?可是你们真的得到了所谓希望吗?你们中有多少人,是被强制征兵的!是被迫要离开自己的家人的!你们中有多少人,是见过被剥了皮的同伴挂在城墙上的!是见过朋友不明不白死在战场上的!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想看到的,是这些吗!”
阿尔普提斯亚家仅存的两匹狼争斗了起来,怀揣着对彼此的爱意互相撕咬。
老狼眼含泪光,如同钢铁一般紧紧闭着他那张嘴;小狼情绪激动,如同熔岩一般冲撞着旧日的宣誓与教导。
“大家,挖开你身下的黄土仔细查看吧!会汲取你们生命的阵法就在你们的脚下,阴毒地埋在你们的脚下!虎视眈眈地等着用你们的死亡去供养它!用你们的悲伤、愤怒、与仇恨去滋润它!睁开眼睛吧!大家!好好看看!这场战争,真的有必要存在吗?”
偌大的战场上,除了两匹孤狼激烈的金戈相交声之外,便只余下了默默的挖沙声。
我抬头看向多伊尔,不出意料看到了他低垂的眼睫,除此之外,再无一点表情。
随着周围惊讶的呼声和愤怒的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直净修士们围在主教的身边,逐渐缩小那个包围圈。
圈外是愤怒的魔种及魁里尔原本手下士兵的步步紧逼,圈内……
多伊尔抬起了头,脸上赫然有着明媚的笑意。
他随手揪起一个贵族的头发,将他直直地抓着头发拽了起来。
即使被多伊尔麻木了情绪和意识,可是该有的痛感仍旧会出现。
那人惊呼了一声,头一次有了反应,望向多伊尔的眼睛里满满地都是恐惧。
毫不犹豫地,多伊尔手中那一把流光溢彩、好似玻璃一样的剑抹过了那人的脖子,如同杀了一只鸡一般轻松。
血液飞溅,沾得多伊尔的白袍星星点点,让人感觉不适。
他笑了。
“诸位,愿诸位的生命能够提供多一些的热量,最好像这位一样,蕴含着神之血。”
说到这里,他似是陶醉般的吸了一口仍在空中飘零的血腥味,然后扫视了一圈脸上或恐惧或惊怖的众人,又咧开了一个笑:
“诸位,请让我们,更加欢乐一些吧,可以试着逃,但我肯定,在没有完成这场游戏前,你无法逃走。来吧,让我们开始这场最后的狂欢,游戏的目标只有一个,杀死教会第十五任主教,你死我活的游戏,就此开始!”
多伊尔说着台词,双手夸张地张开,原本代表神圣的金色光芒瞬间绞在了几位贵族的脖子上。
鲜血就如同不要钱一般地涌出来,洒了我满身满脸。
我瑟瑟发抖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多伊尔发现了在他身后颤抖着的我。
他转过身来,怜惜地擦拭我脸上的血液,最终却只能将它弄得更糟。
他说:
“谢谢啊,安执,真是帮大忙了,如果大家不情绪暴动的话,魔力还真可能不够用呢。”
我僵在了原地。
我……
我的眼睛看向格亚,很明显,她想到了。
她的手搭在城墙上,勉强能支撑得起自己的身体,那双一向灵动的琥珀色眼睛,此时却是空洞的,空洞地注视着人间炼狱。
想逃走的人会被结界拦下,想战斗的人会被炸碎、砍断、刺穿,想救孙子的人拖着年老的身躯保护着一切的始作俑者,想守护爷爷的人与自己的至亲为敌,还有……
想做善良之人的人,促成了一切的恶果。
贵族一个个倒下,尸体与排泄物混在一起的臭味萦绕不去。
整个战场像是陷入了疯狂的地狱。巨大的白狼、白纱蒙眼的修士,原本美丽的事物不要命一般地屠杀着自己被用作燃料的同胞,他们不在乎双腿被砍断,他们不在乎心脏被扯出,他们就像永动的杀人机器一般。
四处都是喊叫与哭声与哀求。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眼泪流过满是血液的脸庞,就连一条干净的路径也没留存。
多伊尔仍在笑着,仍在不停地杀着那些流淌着“神之血”的人类。
我不知道会不会轮到我,恐惧让我想要否定自己体内的“神之血”。
直到——
那是一抹寒光。
一抹耀眼的寒光。
从远处飞来。
从远方飞来。
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刺破了结界。
就连光线也因之扭曲,
就连太阳也因之失色,
沾染了神血的兵器无所畏惧,
所过之处只留下了淡淡的金色粒子,
直到刺入了白狼的肩膀,
直到深深地刺入了挡在多伊尔身前的白狼的肩膀。
啊,那是什么呢?
如此美丽,如此冰冷,如此果决,又如此……温柔,
直到格亚喊出了它的名讳,
“朗基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