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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三章 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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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
一片宁静、澄澈的水面。
身上的伤全都消失了,就连白袍也变成了崭新的一件。
我站立在水面之上,试着动了动脚。
一圈圈波纹划过,似乎水在因我的动作而动作。
但我却没有站立在水面上的实感,就如同站立在玻璃上一般。
蔚蓝的水面无边无际,蔓延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直至连接天际。
我抬眼望去,空荡荡的水面上,唯有一棵菩提矗立在天与水之间。
他叶面青青,随风微微地摆动。
菩提树下一张桌子,两个蒲团,还有一个人。
我向那处走去。
水面因此荡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但最终还是会归于平静。
我坐在那人的对面。
桌上摆着一个棋盘、一壶茶,还有两个茶杯。
这是一盘残棋。
看来在我到来之前,这个人已经一个人下了许久。
此时他正垂眸思索着桌上的这盘棋。
“多伊尔。”
我开口这么叫他。
他抬眸,脸上没有笑容,是我熟悉的、他少年时的模样。
“来下一盘吗?”
他问。
我摇摇头,我从不喜欢下棋,只有多伊尔喜欢,还总是拉着我下。
我从来不敌他,也对这项运动不感兴趣,他似是也看出来了,便只好去找奇尔迪亚下,渐渐的,奇尔迪亚也无法敌过他了。
多伊尔又低头,看着他那盘棋。
一阵风吹过,吹过菩提一叶,正落在他那黑白的棋盘上。
“梦,对吗?”
我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
“你倒是安闲,我明明下的是噩梦,偏偏你这里一片清静,别人的梦里全是些血腥玩意,我只好在你的梦中躲一躲啦。”
我摇了摇头:
“你真的是多伊尔吗,还是说,你是我的梦境。”
“你是想说,我就是你的噩梦吗?”
面前的金发男子挑了挑眉。
“你不是我的噩梦,你是我想要平和对话的对象。”
我的噩梦是格亚。
是尸骸之山。
是失去了所获得的情感,对格亚的死亡变得麻木的我自己。
所有人的噩梦都不会是他人。
都只是自身的恐惧。
多伊尔有些兴致了,不再盯着他的棋盘,转而看着我:
“这还真有意思,你真的是塞可瑞特吗?我怎么记得你从来不喜欢跟人进行对话,你不是能动手绝不和谈的类型吗?”
“所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觉得你会有兴趣捏个我出来吗?你觉得你会有兴趣探究你己身吗?你一向对一切都兴致缺缺。”
“未尝不可。”
我想起了往日连番做着的血色噩梦。
那是我第一次对话己身,也是我第一次直面自身不知何时产生的情感。
我闭上了眼睛,耳边的风声忽然大了些许。
“我……可以说是多伊尔吧。”
男人的声音伴随着风灌进我的耳朵里。
“我是他的残片。”
“这个术法的发动范围是整片大陆,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为了将所有人都拖入梦中,多伊尔的灵魂碎成了无数块,每一块都作为在一个人身上发动术法的媒介而存在。”
“别样的【献祭】。”
我仍旧没睁开眼睛:
“他一直很聪明,也一直都知道怎么改进前辈们的术法。”
坐在我对面的多伊尔点点头:
“那么,你想和我、和多伊尔,谈些什么呢?”
这个多伊尔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一股子少年气,可能是我的梦境的缘故吧,为他披上了他早已失去的东西。
“不是我想谈什么,你说的很对,我不喜欢跟人进行对话,是奇尔迪亚想和你说什么。”
“啊。”
多伊尔明显怔愣了一下,随即绽放出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让我感觉稍微有点像三十三岁的多伊尔了。
“奇尔迪亚还有想和多伊尔说的话吗?他要说的不是早就带过来了吗?”
多伊尔指的是我口传给他的那一句话。
我又一次摇了摇头,多伊尔在有关他自己的问题上,笨拙得可怕。
“奇尔迪亚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他写了很多信。”
我从储物光团中拿出那些信,但很遗憾,这里是梦境,我未曾在现实中拆开过那些信,所以那些信现在也不会被我拆开。
整个空间陷入静默。
“抱歉。”
在进行尝试之后仍旧打不开信件,我只能对多伊尔道歉,没有将奇尔迪亚的信带到。
“没关系啦。”
多伊尔笑着摆摆手。
他侧过头,看着恬静的水面,脸上有一丝落寞:
“反正,我也没有脸去看奇尔迪亚写的那些了。他骂我也好,后悔也好,我不见到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多伊尔。”
“嗯?”
“或许我也该给你一巴掌的。”
多伊尔惊诧地回过头看我。
“毕竟你给自己的那一巴掌只是奇尔迪亚的份,我的份你还没给,啊,对了,还有特尔迪的份,你别忘了。”
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多伊尔咧开嘴笑笑:
“怎么了?你也会开玩笑了?是格亚不喜欢你这幅死板样子了?”
“你还说格亚?那是我喜欢的人,你看看你把她逼到什么地步了,你再加一个巴掌吧。”
这次多伊尔真的是尬笑了:
“哈,哈,我,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吗,我本来想好好照料她的,谁知道你赶来的这么急呢?”
“多伊尔。”
我突然叫了他一声。
“奇尔迪亚没恨过你,也没讨厌过你。”
“无论怎样,你都还是多伊尔。他甚至记得你小时候为了追一个贼撵了人家四条街,又在那个人说出家中还有需要供养的老母的时候把自己的零用钱给他,最后被骗了个彻底的事。”
“这种事就不用再提了吧!”
多伊尔脸上染上红色,显然这种揭露黑历史的行为让即使是他也感到羞耻。
“所以,你懂了吗?”
我看向多伊尔。
“奇尔迪亚没恨过你,我也没恨过你,特尔迪就更不用说了。你到底是在担心什么呢?”
多伊尔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指尖把玩着:
“我做了很多事,很多不该做的事,我掠夺了很多人的幸福。”
“好吧,”
我仿照他的样子耸了耸肩,就像我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模仿哥哥的行为举止,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人一些:
“你的确是——大反派,所有人都该唾弃的那种,我那为数不多的道德也在提醒我,该认识到你的罪,该把你捅个对穿,但是——那和你是多伊尔这件事,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吗,主教?”
多伊尔手中的棋子摔落在棋盘上,又一路滚到了水面上,惊扰起一池静谧的水面。
“你说的对,塞可瑞特,你看事情总是比我要透彻得多。”
他的碧眸凝视着我。
“如果你真的赞同这一点,你就不会在奇尔迪亚的疏导下,还天天想着干这种事了。”
奇尔迪亚的义子天生有着感受、吸收他人情感的能力,只要一和人接触,那些情感就都会跑到他的脑子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技能的缘故,他又心中敏感、愤世嫉俗,容不下眼中的一丁点沙子。
恰恰与我相反,我是个,即使哥哥犯下了这么大错、杀了无数的人,也依旧不会训斥他、辱骂他,依旧会将他当作自己哥哥的,没用的人。
即使看见了不公,也不会去行动;即使看见了不平,也不会去阻止。
但多伊尔不一样。
多伊尔永远都不一样。
或许奇尔迪亚从一开始就错了,或许他不应该想着,让多伊尔成为一个幸福生活的平常人的,或许他的一生都注定要生活在这些不属于他自己的负面情绪中的。
奇尔迪亚,想到这一点了吗?
他在教我与自己的情绪共处的时候,有想到以前,他教多伊尔去无视那些负面情感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或许只有死亡,能带给他安宁,但他偏偏想要在死亡前改变这个世界。
聪明,而又愚蠢的人。
我的哥哥站起身来,用虚无缥缈的声音问我:
“塞可瑞特,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怎么不痛地扇自己三个巴掌?”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似乎对我这迟来的幽默很满意。
“我是说在你来到梦境之前,我在这棵菩提树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梦境,该怎样处理呢?生灵,是应当在梦中死去,还是应当在梦中,得到温柔的教训呢?你觉得呢,塞可瑞特?”
他轻轻地说出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这个,随你吧。”
面对这个问题,我表现得十分洒脱,就好像我不是在决定数十万人的生死,而只是在跟家人讨论今天晚上该吃什么一样。
啊,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没有情感,无法共情,自然也不会有同情心和同理心,那点微薄的道德感,不过是奇尔迪亚为我植下的罢了。
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呢?
为什么我担当的是正派角色,而多伊尔担当的却是反派角色呢?
或许会有更符合世俗道德一点的说法吧。
但是我懒得去思考。
比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我更想思考,从梦中出去以后,我该怎么向格亚告白,或者……到了地狱以后,我该怎么向格亚告白?
多伊尔笑了起来,是自从他从魔种领地回来继任主教以后我所见过的,最真诚的一个笑:
“我的房间,第五行放着的那一串书,是新的续集,‘神明’‘历史’‘战争’……在里面都有包含,交给你了。”
我点了点头,目送着那枚残片在梦中的躯体化作光点飞向远方的水天一色,耳畔唯有亲人稍显无奈的教导:
“还有,要和女孩子告白的话,就表现的柔和一点、弱势一点,别让人家觉得你势在必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