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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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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距离他返回美国还有三天。赤井秀一决定在此之前解决完与降谷零有关的问题。
既然已经觉察到对方可能存在某些心理障碍,那第一步还是需要先去确证这件事。按理说卧底警察结束任务之后都需要接受一次精神评估和心理健康监测,假设降谷零存在这方面困扰,那执法机构的人事部门应该对此有所察觉。不过考虑到东亚文化氛围和降谷的好强程度,赤井秀一并不认为他会坦诚地回答量表的问题。毕竟赤井也干过这件事,从部队回来后他为了更早通过FBI的评估与背调,在测验问卷上撒了点无伤大雅的小谎。以降谷零之聪颖,不会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去找詹姆斯借日本公安的档案,实在是有点情绪冲动,没能考虑“降谷零目前还在警察厅履职”这一因素——也就是说,日本公安方已经评估了降谷零的卧底工作,并且认为没有太多问题,因此才让他继续工作。再退一步讲,就算有证明日本公安心理状况不堪的材料,也属于保密范畴,以赤井秀一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接触到。
赤井朱蒂一行人现在已经基本算是在日本带薪休假了,FBI除了后续工作,并没有再额外指派其他的活儿。但是听风见裕也在酒局上的说法,降谷零似乎依旧工作量很大的样子。东亚人在压榨劳动力方面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于是赤井决定先从风见下手。风见裕也作为下属,尽职尽力,心思细腻,和降谷零日常接触时间最多,是赤井可以轻松接触到的对象,也是对赤井来说比较好撬话的目标。
他是在午休时间的办公楼天台“偶遇”风见的。风见裕也一般会在中午时间抽烟,警察大楼里有吸烟区,不过风见似乎额外青睐室外开阔的地方。有几次偶然碰见了,还顺便借了个火。所以目的性也不算太强?……或者不那么明显吧。在推开天台木门的时候,赤井秀一这么想。
“诶?赤井先生?”风见裕也正在抽烟,看到有人上来,有些意外。他的脚边放着便当盒,看样子刚刚吃完不久。赤井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了根烟,歪头说:“不介意吧?”
“不介意。”风见连忙点头。
赤井瞥了他一眼,昨晚风见醉酒很厉害的样子,今天也来上班了,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他掸了掸烟蒂,随口问道:“今天感觉如何?”
“……啊?”
“昨天你醉得不轻。”
“啊、啊,是这样,”风见似乎有点意外赤井秀一居然在和自己搭讪,回话的时候有点磕巴,“让您见笑了。昨天确实……有点喝大了。啊,倒是您——”他终于找到了点日本人同美国人对话时难得的主动权,“我记得FBI的工作昨天应该差不多就结束了?”
风见裕也是在委婉地疑惑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赤井含糊道:“……啊,我还有点东西没有收拾完。”
“原来是这样啊。”风见裕也说。他的烟差不多抽完了,便掐灭烟头,准备拎起便当垃圾一柄仍走。他客气道:“赤井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哦对了,这里不能扔烟头,垃圾桶在走廊过道那里。”
然而他没能站起身,因为拦在风见身前的,是赤井秀一的手。
美国人捏着烟盒,递到他眼前。明晃晃的Nat Sherman 标识,美国高奢香烟品牌。
“要再来一根吗?”赤井问。
风见裕也看看他手里的烟,又看看他,仿佛在确认眼前的人就是是不是FBI那位王牌狙击手,然后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一副夹杂着“不可思议”“受宠若惊”“疑神疑鬼”的复杂表情。他没有接过这根烟,而是怀着日本人高度敏感又谨言慎行的心态确认赤井的意思:“真的非常感谢赤井先生,我不胜惶恐感激。但是您这么客气,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又来了,日本人那些无聊又客套的场面话。赤井有些不难烦地打断道:“我想请教你一点事情,现在你不忙吧?”
风见裕也的嘴角有些微抽搐,像是还有很多话没出口却偏偏被FBI全部堵住了,于是推挤在嘴部肌肉附近,造成了交通大拥堵。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试图拉远两人的心理距离:“我想起来手边还有一份档案需要邮寄,这件事还挺急的……”
赤井看了眼表:“午休的时间没有结束。风见君,等等我可以帮你跑一趟。”
“其实我——”
“20分钟,”赤井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风见裕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尽量维持着日本人应有的礼节:“那么请问,赤井先生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赤井顿了顿,然后说:“降谷零。”
“?”
“我想问点关于你上司的事情。”赤井说,他示意风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为浑身不自在的日本公安点火,“放轻松,和工作没有多大关系。”
风见裕也的脸色似乎更难看了。赤井只能看出他的微表情类似于“震惊”“威胁”“好奇”“犹豫”的混合体,至于具体的心理活动,诸如“卧槽赤井居然问我降谷的事难不成他俩真的有一腿?”、“他妈的别问我这个卑微社畜啊!”、“在领导绯闻对象前透露领导隐私似乎是极不道德也不爱国的行为!”、“卧槽你们美国人说话做事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清楚!”、“但是你要问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好奇死了!”——对此赤井一概不知。
“……你想问降谷先生的什么事。”风见裕也非常谨慎地发问。
赤井秀一掐灭烟头,舔了舔嘴唇,然后说:“降谷君在卧底期间,也是和你一直保持联系的吧。我想问的事是——”
——我想问他做波本的时候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我想知道他对莱伊的看法。刚见面的时候他是怎么评价我的,莱伊身份暴露的时候,赤井假死的时候,第一次遇见冲矢昴的时候。他怎么在你们公安的报告书里描述赤井秀一这个人。我想搞懂他每做一次推理时的每一处心理转折。
——我不清楚你们公安有没有对他展开心理评估、结果怎样,如果有问题有没有及时介入治疗?
——还有他过去所有的亲密关系经历。还有他的成长背景,他的家庭,他的童年,是怎么一步步选择警察这个岗位的。他是如何一步步成为今天的降谷零的。
所有这些念头一闪而逝,在舌尖蜻蜓点水般略过,然后降落下来,沉淀成一句话:
——“降谷他,在诸伏警官殉职后……变化很大吗?”
风见裕也一愣:“诸伏警官?”眼角肌肉抽了抽,他犹豫片刻:“他的个人资料是保密的。”
“我知道。”赤井说,知道风见是在顾虑日本公安对于殉职警察的保密要求,“我认识他,你不用同我讲诸伏是怎样的人。我想知道的是降谷君当时的状态。这应该和保密条例无关。”
“好吧……”风见叹了一口气,“这应该不算隐私,毕竟大家当时也能感受得到。降谷先生确实,在那段时间作风比之前严苛很多。嗯,变化是挺大的。”
“公安方面给他做过心理评估吗?”赤井单刀直入。
“呃,这个……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赤井打量着风见为难的表情,后背靠在栏杆上,脸色很平静:“那你呢?”
“……啊?”
“作为和他日常生活与工作接触最多的人,你,觉得降谷君从卧底工作以来到现在,有没有类似创伤后遗症的心理障碍?”
风见裕也的脸色更加扭曲挣扎了,颤抖的双唇似乎有一千万句话要说,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道:“赤井先生,我不能这样评价我的领导。”
赤井没有说话,观察着风见的肢体语言,他双手插兜,向日本公安的方向迈出一步:“你没有否认,只是在说‘不能’。”
风见裕也没有说话。
赤井站在天台上,风把皮夹克吹得猎猎作响,他表情有点困惑:“那你们就没有人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吗?”
风见裕也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且不论降谷先生到底有没有您说的问题,仅仅从他从未开口寻求帮助这点来看,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啊。”
赤井皱眉:“什么意思?”
风见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这是降谷先生自己的事情。作为外人的我们不应该、也不方便对他指手画脚,这太失礼了。”
“……所以就放任他那个样子吗?”
“赤井先生,”风见难得强硬,“这不是放任,是尊重。或许你不理解降谷先生的性格,但是如果可以,我建议你亲自和他谈论这个问题。我毕竟是外人,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
赤井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说到底,降谷零的问题也只有降谷零最了解,前来问风见的意见也不过是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而已。既然风见的反应说明他也觉得降谷零有点不太对劲,那接下来就剩最后一个事情了。不管日本公安有没有PTSD、人格解体或者其他心境障碍,都得采取行动尽快帮他走出低谷。赤井忽然回忆起那晚在卫生间看到的蜷缩蹲地的降谷零,对方的肩胛骨在衬衫下耸立起来,削薄似两扇刀片,让赤井秀一不由得想起曾经他割开自己的腹部,把芯片填塞进血肉里。
降谷零不太爱惜自己。
……坏习惯。他想。
赤井拍了拍风见裕也的肩膀,道了声谢,然后与对方擦肩而过。正准备推开天台门的时候,FBI耳朵微动,似乎听到一句“活久见真是离了大谱”,回过头去,看见风见正在抽烟。他抬着头,望着天空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赤井歪了歪脑袋,未能理解日本人的脑回路。但看起来似乎风见并不想再多说什么的样子,于是他便直接离开了。
按理说,今天赤井和降谷都不会出现在办公大楼里。FBI的工作已经结束,不需要再联合办案。日本公安则是难得的周末假期,更难得的是降谷零没有选择加班。因此赤井可以更加有恃无恐地搭讪了几位常跟在他身边的下属,当然问话主题没有对风见的那么深入,不过旁敲侧击下来,赤井也更加笃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降谷零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好。这不是赤井秀一关心则乱的错觉。日本的同僚普遍认为这是因为降谷零工作繁多、自我内卷、过分疲劳导致。但赤井知道不仅仅是那样,降谷零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
如果他足够坚强的话,也不至于避赤井如蛇蝎。赤井不愚钝,能感受到降谷零对他有特殊情愫(哪怕鉴于他们曾经维持很长一段炮友关系这一点来看)。他不理解的是,既然在意,又为何回避?波本追逐赤井假死真相的那种偏执、安室透追逐冲矢昴身份的那种疯劲儿,在现在降谷零的身上轰然崩散。于是赤井看到的就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降谷零,与自己划清体面的距离,仿佛曾经那些激烈的情感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美国FBI与日本公安两种身份。若日本人真的可以断得分明,那倒也没什么,可是其实这个人做不到。
这些日子降谷零靠近他的时候,并不经常与他对视,往往错开视线,金色的睫毛垂下来,遮在瞳孔上,为眼球覆盖上一层浅浅的阴翳。这种感觉很怪,赤井习惯于在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当降谷零这样回避视线接触时,赤井认为这是一个“害羞”“紧张”“底气不足”的信号。也许降谷零是想要隐藏自己部分情感,不想要赤井看出来。赤井也的确看不出来,但能察觉日本人并非心如止水。被赤井逼急了,他也会目光灼灼地瞪过来,火烧火燎,很好判断,是想让赤井秀一去死的意思。据FBI观察,目前为止、有幸被降谷零用此类眼神注视过的人,目前仅有他自己。
美国人无法在自己的语言库内挑选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降谷零带给他的撕裂感。一方面他觉得公安对他的态度有点恶劣,另一方面降谷零的目光分明在说:你给我过来一点。
好像在说:救救我。
……所以他应该,是需要一点帮助的吧。
赤井秀一想。
于是他在当天下午,约莫十八点左右,挑选了一瓶威士忌作为礼物,准备敲开降谷零家的房门。十二月中旬的天气还是有点冷的,西伯利亚冷涡气流吹过北海道,向东京奔流。临近傍晚,天空又开始飘雪花。他在寒风中等了大概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拎着酒瓶的手被冻得发红,最后终于,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降谷君,我——”
赤井的声音猛然停止。
香味。
女士香水的味道。
前来应门的,是赤井秀一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性。
她头发有些凌乱,衣着暴露又清纯,穿着浅色高领开胸毛衣,毛呢大衣的扣子没来得及扣上,于是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女人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打开门就有个高大的男性堵在门口,她愣了一下,接着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对赤井点头微笑了一下:“您是来找屋主的吗?”女人说,“他现在可能在洗澡,有点不太方便。”
哈……不太方便?
赤井秀一握住门把的手上浮现出青筋来。他声音很冷:“你是谁?”
女人眼波流转,不着痕迹打量着赤井,然后柔柔一笑,轻声道:“我……姑且算是他的朋友吧,”她顿了顿,“所以您也是来帮点小忙的吗?”
赤井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这样啊,”女人笑着说,她围上围巾,食指与中指勾起挎包,施施然跨出了门槛,“那就祝您顺利,毕竟……”她眨了眨眼睛,“他现在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呢。”
赤井没有回复。他冷着脸关上了门,把威士忌置在玄关。玻璃与木头撞击,发出“哐”的一声重响。客厅里不怎么整洁,沙发上枕头歪歪扭扭,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盛满烟头,窗帘没有拉开,光线极其黯淡。浴室传来水声,降谷零应该是在洗澡。
这房子里可能发生过什么,显而易见,不难推理。赤井抿着嘴,坐在沙发上,他甚至不想去费心检查垃圾桶,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当然赤井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降谷零的性生活指指点点,但从他二人目前的关系状态来看,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直像是甩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浴室的水声停止了。然后是门把转动的声音。拖鞋踩在地板上。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最后是降谷零的声音。
“……赤井秀一?”
日本公安僵在原地。
FBI坐在沙发上,面色难看,双手抱臂,翘腿而坐,针织帽和皮夹克上还有残雪未能融化。赤井秀一盯着降谷零,他穿着T恤,脖子上露出了斑驳红痕。在发现赤井就坐在自家沙发上时,他第一反应是下意识把目光瞥向卧室。
赤井居然生出了些许滑稽之感,忽然很想笑。
先开口的是日本人。降谷零蹙眉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赤井舔了舔牙齿,没有说话。
降谷在客厅里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个人,他收回目光,垂着眼睛,继续慢条斯理地擦起头发:“这是私闯民宅,FBI。”
赤井依然没有开口,只是死死地望着降谷零。日本公安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身体也随之紧绷起来,擦头发的手越来越慢,像是进入了备战状态一样。
“……”
“……”
“……”
在诡异又沉重的沉默中,降谷零终于爆发:“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你什么意思?”
嘴角不受控制地勾了起来,赤井看着满心戒备的降谷零,有些残忍,又有些漠然地开口:“你在招伎吗,降谷零?”
日本公安的脸部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是那种如遭重击般的失神。一两秒后他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冷冰冰回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
赤井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个问题。
他想,是,的确,你说得很对,是和我没有太大关系。
我对你的喜欢和在意,说到底是单方面的自恋。昨晚你没有接受,我理解。我知道。你当然可以自由选择伴侣。我不会阻止。
我不会强迫你。
降、谷、零。
……降。谷。零。
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
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降谷零
赤井秀一觉得嗓子很烫,心跳很快,五脏六腑被引燃了,烈焰灼心。他勉强压制住火气,尽量让理智正常运行:“还有男人吗?”
“什么?”
“鉴于你我二人过去的经验,我很怀疑女人能否满足你。”
——别说了。
降谷零说:“哈,美国人的幽默感就体现在自恋上吗?”
“所以为什么突然要干这件事?压力太大无处发泄?又或者说抗压系统出现了故障。”
——别说了。
降谷零扔掉毛巾,声音紧绷如同拉满的弓:“我想干什么与你无关吧,而且难道不可以吗?在日本这是合法的,你要是看不过眼,可以滚回你的美利坚。”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想你应该明白这种做法不会有任何效果。”
——你别说了,赤井秀一。
降谷零说:“哦?听起来你似乎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呢。那你有什么建议,说来让我开开眼界?这么笃定,我倒有点好奇了。”
赤井秀一看着他,说得很慢,每处发音都无比清楚:
“你是不是有病,降谷零。性、、瘾?PTSD?DID?回避型依恋?有病就及时去做心理疏导解决问题,而不是在这里阴阳怪气。”
——别说了,赤井秀一。你这白痴,这句话不能在他面前说。
降谷零定定地站在客厅中央,似乎很想做出一个表情,但嘴部的肌肉失能了,他无法牵起嘴角,无法张口。日本公安的肩膀微微发抖,几个呼吸过后,降谷零呼出一口气,抬手指向门口的方向。
“滚。”
日本人轻声说。
“我建议你去看——”
“滚。”降谷零又说了一遍。
不可理喻,油盐不进。难以沟通,无法理解。
就算赤井秀一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降谷零这种态度,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错。
行吧。
赤井秀一想。
我已经尽力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绕过降谷零站立的位置,走向玄关,然后干脆利落、一言不发地拉开门,甩上。在积满雪的门口站了一会。赤井抬头,天色晚了,雪也下大了,风也更凛冽了。他抖了抖衣服,拉下帽檐,走向东京的茫茫雪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