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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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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8——
通常来说,赤井秀一的耐心程度处于人类平均水平。不是因为数值稳定,而是因为均值综合了上限与下限。他对自己所追逐的事情很有耐心,比方说追查父亲死亡真相。除此以外他并不会给其他人或事情浪费时间。因为一旦当赤井判定某件事对自己没有价值,付出再多的精力也不过是种无效的浪费。
低效的。没必要的。徒增沉没成本。
赤井秀一扪心自问,自己是否非降谷零不可?答案是否定的。降谷零是好感对象不假,和他从前的crush们一样。和朱蒂在一起时,赤井顺其自然谈了恋爱,和对方相处很舒服,他也认为这是一段不错的人际交往关系。后来成为宫野明美的男友,虽然赤井承认当初接近她的目的不纯,但他付出了自己的情绪,也收获了来自于明美的情绪价值。在宫野明美消散在这个世界上时,他也体会到亲密关系另一极的缺失所造成的痛苦。
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挖走了,如鞠一捧沙般,从自己手中永远流失了。当初第一次听闻父亲死亡的消息时,秀一并不相信。也是怀着对这道死讯的拒斥与否定,他才奔向美国,去进种种努力证明这是假的,不可能的。但明美死亡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他无法用推理虚构一个宫野明美有可能活在世上的真相,于是只能接受分离。赤井秀一记得,他用了好几天时间才消化完明美的离世。每晚做梦,梦里有车祸碰瓷那天女人关切的眼神,清澈似镜,里面舀着莱伊虚伪的倒影。她越是无辜,赤井就发现自己越是可鄙。莱伊暴露之后宫野明美会过上怎样一种生活,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不过不难想象,但赤井秀一是在听闻她死讯后才第一次正视起这件事。负罪感和愧疚感攥住了赤井的心脏,他从噩梦中醒来后,在盥洗室内的镜子上看见了自己那张脸,莱伊的脸。
审视自己,发现自己原来并非无辜,原来可憎可恶可恨。莱伊给很多人带去了厄运,宫野明美,苏格兰,也许还包括波本。
于是赤井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断了莱伊的黑色长发。发丝被剪断的时候,赤井忽然想到了在卡罗尔·威廉姆斯博士实验室里的那些天蚕蛾。哈佛教授为了找到控制昆虫变态发育的关键,把蛾蛹拦腰切成两半,中间加以导管连接,让细胞溶解掉后的肉汤可以自由流动。这只被拦腰切断的蛹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成功发育成了一只完整的虫子。它飞了起来,但导管断了,成虫重新断裂成两半。掉落的头发让他联想到天蚕蛾身上断掉的导管。
宫野明美给了他很多的情绪价值,也教会了他何为痛苦。
可赤井想,降谷零呢?
在他试图接近降谷零的这些日子里,对方除了摆出一副“别来烦我”的样子,还给了他什么?和波本厮混的日子,在赤井看来属于一种双方都心甘情愿的买卖,谁都稳赚不赔,五五开扯平,所以也算不上获利。他没有在波本身上得到什么。或许只是得到了对方的负面情绪,比如针对于苏格兰死亡的仇恨和愤怒之类的。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他在和降谷零后续的纠葛中逐渐生发出的怜悯心和占有欲,竟然慢慢变成了一种接近于好感的情绪。可这份好感是如此不同,因为它没有收到类似于朱蒂或明美的回应,而是迎头撞上了一堵心墙。他连降谷零碰都碰不到,更无从验证对方是不是真如自己所想那般渴求着自己。赤井秀一明明从降谷零身上没有得到任何的反馈,还像个十足的傻子,巴巴地凑到日本人眼前。
结果就是,他的善意得到的是一句“不需要”,他的好感换来的是一句“滚”。
赤井秀一觉得疲惫。无法沟通,与降谷零交往的效率已经低下到接近于零。他无法再说服自己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在潜意识里,他用过往的恋爱经历去追求日本公安。但降谷零——永远不向自己展露柔软的一面,是一座围城,有着坚固的堡垒和护城河。苏格兰的死亡把城墙轰开了一个大洞,赤井得以窥见波本的真实一角。可除此以外他还能有什么手段去撬开对方心防?
赤井就是在此刻意识到,降谷零是同自己一样的、强硬到只有棱角的男人。他过去只与女人交往过,没有同性经验。或许碰上弱者,男人可以展现自己的温柔与仁慈。但若撞见雄性,只会激发出争抢地盘的本能。故而他在降谷零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前天他们不欢而散,赤井被日本人请出家门,直到现在他已经在候机厅等着飞机启航,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其实赤井知道自己当时不该如此直白。人过而立,时间会磋磨出来情商。或许换一种措辞会更好,可赤井不觉得自己对降谷零的判断有什么错处。日本公安精神紧绷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哪怕不是以追求者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角度,提醒对方去看看心理医生,已是算是良心发现好言相劝了。赤井秀一已经尽最大努力,向对方展现自己的友好。他尝试了自己能想到的方法,可惜此题无解。
所以算了吧。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时间。赤井秀一的屏幕亮了起来。他点亮手机,看见一条消息,发件人是降谷零。
————
「你的东西落在我家了。我不需要,还给你。」
————
是那瓶被赤井当做是礼物带过去的威士忌。
他的拇指摩挲着屏幕,一瞬间觉得很讽刺,也很可笑。那瓶酒在降谷零家也有几天时间了,日本人本可以选择在发现的第一时间通知他,偏偏是飞机起飞前的一两个小时,直接从时间上砍去了客气与推拉的流程。赤井甚至考虑了两秒是不是降谷零在故意恶心他。某些时候,日本人非常绝情。典型的“一期一会”的文化氛围——掰了就掰了,那就再也不见。
他心绪烦闷,随手回了句「随你处置,扔了也行」。赤井很贴心地给了降谷一个台阶下,假设日本公安本就存着想要与他切断联系的心思,他也不吝于先开口,主动扮演一个体贴的混球。
发完消息后又觉得很扯。这种赌气的孩子气行为,除了发泄情绪外别无他用。赤井秀一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天花板。一时间羽田机场变得极其安静,静到赤井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泵动。接着空气也嗡嗡震颤,他侧过头,候机厅的隔声落地窗外,飞过一架白色羽翼的波音777。
这趟航线要花十三小时。起飞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夜幕已经拉下。他再也没有收到降谷零的回复。日本东北部的夜景像是撒了一层金粉的巧克力板,被置放在蓝黑色的太平洋上。飞机慢慢爬升,日本的国土边境线变成了一根细小的金线,逐渐隐没在黑暗里。赤井秀一靠在窗户边,沉默地注视着大海。大海也逐渐消散了,在绝对的高度之下,凝缩一片成看不见的虚影。
美国和日本之间隔着太平洋。
这颗星球上最大的海洋。
真的是很遥远的距离。甚至飞机无法跨越,更不敢跨越,只能飞过俄罗斯远东和白令海峡,攀附着阿拉斯加群岛,才能进入北美大陆。
太远了。
赤井秀一闭上了眼睛。坐在他身边的大概是个南亚人,喷着浓郁的香水,体味不敢恭维。前座是刚刚旅游完回家的典型美国中产家庭,两个小孩从飞机起飞到十一点前没有停止过玩闹。赤井坐飞机时有个习惯,他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处理工作,更倾向于拿本书看。但此番走得匆忙,没准备消遣读物。于是他给自己塞上耳机播放壁炉燃烧白噪音,同时把针织帽檐拉下来遮住眼睛,试图隔绝物理层面的感官刺激。
然而刺鼻的天竺葵与肉桂或者麝香味无法阻隔,让赤井在朦胧的睡意中依稀梦到了他和波本第一次上床时的汽车旅馆。房间里放着一瓶不知道哪里买来的香氛,便宜化工品。波本皮肤渗出汗液,溢泻丝丝干燥又温热的动物气息。于是乎劣质的香氛也好闻了起来。
两厢对比之下,客机的气味难以忍受。赤井秀一皱了皱鼻子,在不适中勉强入睡。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对波本、安室透和降谷零的不同记忆像紊乱的气流,吹卷翻滚,颠得他眩晕无比,几乎想吐了。半梦半醒间他对降谷零“看见你就下头”的观点居然产生了认同,一想到日本公安,赤井就觉得堵得慌,胃里塞满石头,心脏苦涩如同饮饱了樱桃杏仁汁。他就伴随着这种既涨且酸又涩的眩晕感,于下午六点一刻抵达华盛顿。
机场地面湿滑,大概是才下过雪不久,不过没有积起来。皮鞋踩在地上湿哒哒的,下楼梯的时候,前座的那个小鬼差点一脚滑倒,亏得赤井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男孩。在收获家长的道谢时他也没多大情绪起伏,只觉得客套话浪费时间。赤井点点头示意,然后摸出手机,点开,关闭飞行模式,发现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降谷零对他还真的是,一点不管不顾啊。
手一点点攥紧。赤井站在美利坚首都的领地上,破天荒地产生了巨大的落差。预期过低,也达不到的话,他已经不知道心情该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了。
他抿着嘴,朝机场大厅迈步。
一步。
两步。
三步。
第十步的时候赤井秀一停了下来。他在大风中站了一分钟时间,然后给降谷零拨去了电话。
——嘟——
——嘟——嘟——
在他的耐心终将耗尽之前,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降谷零,”赤井抢先道,“那瓶威士忌是送给你的礼物,代表我单方面的感情。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随你处置。但你能否不要把我当成怪物一样严防死——”
“赤井先生?”电话那头的声音打断了他。赤井一愣,看了眼手机,确定自己不是打给了风见裕也。明明是降谷零的号码,为什么是风见接的电话?
他皱起眉毛:“怎么是你?”
风见的声音有点犹豫:“……呃,您是找降谷先生吗?他现在有点不太……嗯……”
不太方便?赤井冷冷地想,莫非是去风月之地不便抽身吗?
“让他接电话。”
“恐怕不能,”风见有些无奈,“降谷先生昨天晚上出了车祸,现在还昏迷着。”
“……车祸?”
“嗯。是在去机场的路上。他的手机摔坏了,医院只能根据名片把电话打到了警视厅。但我记得他昨天明明没有去机场的日程安排啊?总而言之,我也是刚刚才把SIM卡换到备用机里,帮降谷先生开机接受消息。但他手术完后现在也没醒。如果你要找他的话,等等他醒了给你回电?”
赤井的大脑有两三秒停摆。然后他回过神来,喉结滚动,舌尖舔过干燥起皮的嘴唇:“去机场的路上……是几点出的事?伤情如何?”
“也是昨天的这个时候,六点多。”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压低了,“情况不是很好,抢救到了凌晨。医生说脑外伤有些严重,有硬膜下血肿。清缴组织都没怎么受伤,这次却倒霉摊上了……”
赤井秀一握着手机。风见在说话,他却听不清风见在说什么。耳朵变成了巨大的空洞,降谷零的消息掉了进去,悄无声息。十二月的风吹得夹克猎猎作响,他挂断电话,抬起头。
天幕阴沉不见星月,美国人深呼吸,然后骂了一声操。
于是在刚刚落地美国没多久后,赤井又买了票折返日本。他给FBI发消息要求请假,那边理所当然拒绝了。于是赤井耐着性子又编辑了封短信,上书「My fiancée was in a car accident, I need to be with him.」
他也没有在意 fiancée和him两词之间是否存在语法错误,直接把手机关机。太阳穴突突地跳,赤井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唯独此刻血压过高。波本背对他时裸露又颤抖的脊背,波本撞见苏格兰尸体时紧缩的瞳孔,波本从血肉里挖出芯片时的笑容,安室透举枪对他时的眼神,降谷零在摩天轮上差点掉下去的画面,降谷零胃痛蜷在地上的画面,各种各样的画面在赤井秀一的脑海里滚动播放,把美国人整具身体浸泡在樱桃杏仁柠檬汁里,给他的血管里注射着酸液和□□。
赤井秀一有些时候觉得降谷零真的很可恶。不是什么打趣意义的“可恶”,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很过分,很难搞,很任性,很不听话,很不自爱,总是做一些最终会把自己伤害到的事情,而且怎么感觉他都对此甘之若饴的?或许莱伊当时对降谷零的看法十分正确,这人对疼痛上瘾。他享受着那些变形的疼痛,披着伪装的疼痛。以至于连“疼痛”本身也开始偏爱降谷零;如果一个人喜欢找死,那死亡会也喜欢上他。
Fxxk。
赤井伸手按压鼻梁,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生气的,但现在他并不愤怒,只是疲惫。降谷零就是这样的人、赤井在飞机起飞时想,从苏格兰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想要在FBI身上挖掘出负罪感。赤井秀一不知道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自己从始至终就对苏格兰怀有愧疚,降谷零还觉得不够吗?他还要怎样,还要让赤井对他感到痛苦吗?
很好,那现在你达成目的了。
降谷零去机场的目的何在实在是过于简单的推理,时间地点,还有那封要把威士忌还给自己的短信——
日本人是在来见他的路上出了车祸,赤井秀一对此负有全责。
于是赤井秀一日夜颠倒,又坐了十四小时的飞机,27小时都在天上飘着。他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于夜晚二十三点抵达东京。联系风见获知医院地址和外伤科病床,等他在病房外看到降谷零,已经是凌晨过半了。
医院走廊十分安静,降谷零是单人病房。赤井隔着观察窗望着日本公安,降谷零还没有睡,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后侧脑袋被剃掉一圈头发,绑着绷带和纱布。赤井秀一漂浮在半空的心脏这才沉甸甸落下来,他推门而入,降谷零闻声抬头。
赤井秀一没有说话,他把背包放在地上,搬过椅子,坐在降谷零床前。
而降谷零表情疑惑,眼球转动着,从门口的方向逐渐移动到小床头柜的方向,然后落在赤井秀一身上。他试探着开口:“风见,是你吗?都说了你不用陪我的。”
赤井的动作一顿。
他与降谷零对视,对方直勾勾地看着他,丝毫不回避。美国人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降谷零的瞳孔没有收缩,眼球也没有转动。
风见说他有硬膜下血肿,难道是脑淤血和脑水肿压迫视神经了?赤井顿感不妙,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看不见我?”
降谷零没有动作。过了几秒,他冷冷开口,用问题回答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