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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浮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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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临砚离京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京城勋贵与官宦圈子里激起了一圈涟漪,随即又很快归于平静。北境军情本就不是寻常人家会挂在嘴边的话题,更何况一个小侯爷的动向。只有少数消息灵通或别有用心的人家,暗自咀嚼着这背后可能的含义。
对叶府而言,表面上的变化微乎其微。庭院依旧雅致,规矩依旧森严,叶清沅的生活也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她依旧每日向父母请安,读书习字,抚琴刺绣,陪母亲说话。只是,她的话更少了,笑容也更淡了些,整个人沉静得像一泓深潭,不起波澜。
林氏细心观察了几日,见女儿除了略显清减、越发沉静外,并无其他异状,心中那块石头略微放下。她只当是前阵子流言纷扰,女儿心绪受了影响,又或是长大了,心思更重了。赵嬷嬷那日回禀说大小姐只是被雷雨惊到,虽有些疑点,却也未抓到实据。加之周临砚离京,最大的“隐患”似乎已然远离,林氏便也将更多心思放在了为女儿重新物色合适的人家上。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叶清沅将那份惊心动魄的秘密,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最深处。那枚云纹玉佩被她用最柔软的丝帕小心包好,藏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旧妆匣的夹层里。偶尔夜深人静,她会取出来,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或跳跃的烛火,静静看着。温润的玉质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也承载着他离去前那句“待我归来”的承诺。
这成了她灰白世界里,唯一一抹带着温度与期待的亮色。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是在这消息闭塞、前途未卜的深闺之中。她无从得知北境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不知他是否安全,甚至不知那“归期难料”究竟是多漫长的时间。她只能从父亲与兄长偶尔严肃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北狄异动”、“边关戒严”、“粮草转运”之类的词语,每一次都让她心头一紧,却又不敢多问。
她开始更加用心地留意朝堂动向。借着为父亲整理书案、研磨铺纸的机会,她会飞快地扫过那些摊开的邸报或公文,寻找任何与北境、与定北侯府相关的信息。她也会在兄长与同僚谈论时政时,安静地坐在一旁做针线,竖起耳朵倾听。她知道了北境战事似乎颇为吃紧,知道了朝中对是战是和颇有争议,也知道了定北侯周老将军似乎旧伤复发,北境防务的重担,更多地落在了年轻将领身上——这其中,自然包括周临砚。
每多知道一点,担忧便加深一分,心底那份等待的孤勇,却也奇异地更加坚定。
这日,母亲林氏带她去参加一位阁老夫人的寿宴。席间,自然又是高朋满座,珠环翠绕。女眷们的话题,依旧围绕着家长里短、儿女姻缘。叶清沅安静地坐在母亲身侧,扮演着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角色。
“……听说李家三郎,前几日定了亲了,是光禄寺少卿家的二小姐。”一位夫人压低声音说道,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叶清沅这边一眼。
林氏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淡然笑道:“是么?那可要恭喜李夫人了。李家三郎青年才俊,定能觅得佳偶。”
另一位夫人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惋惜:“说起来,叶小姐这般品貌,先前与李家……倒是可惜了。”
这话意有所指。席间静了一瞬,许多目光投向叶清沅。
叶清沅抬起眼,迎向那些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极淡、却无可挑剔的温婉笑意:“婚姻大事,讲求缘法。李公子觅得良缘,是喜事。小女子年纪尚轻,父母疼爱,还想多承欢膝下几年。”
她语气平和,态度从容,既未显失落,也不见急切,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反倒让那些别有意味的目光讪讪地收了回去。
林氏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赞赏。女儿似乎真的长大了,也……更让她看不透了。
宴席散后,回府的马车上,林氏看着闭目养神的女儿,终于忍不住问道:“清沅,李家的事……你心里,可还觉得委屈?”
叶清沅睁开眼,眼神清澈平静:“母亲,女儿不觉得委屈。世事无常,缘来缘去,强求不得。女儿相信,父母定会为女儿筹谋最好的。”
最好的?什么是最好的?门当户对?安稳顺遂?
叶清沅心中并无答案。她只是知道,经历过那场骤雨、那封书信、那枚玉佩之后,她再也无法将“最好”简单地等同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她的心,已经系在了万里之外的风沙战场之上,系在了一个归期未卜的人身上。这份等待或许渺茫,或许无望,却让她在这浮华喧嚣、处处讲究门第匹配的世间,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属于自己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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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府,自周临砚离京后,似乎也沉寂了许多。
周震山依旧每日上朝、去兵部衙门,面色却比往日更加凝重。北境传来的军报越来越频繁,局势不容乐观。儿子临行前那封简短的家书,只说了“奉命返边,勿念”,其余一概未提。但他从兵部得到的消息,却知道北狄此次集结兵力非同小可,几个关隘已发生多次小规模冲突,儿子此去,是真正的临危受命。
侯夫人沈氏更是忧心忡忡,时常去佛堂诵经祈福。京中关于儿子与叶家小姐的零星传闻,她也略有耳闻,起初是气恼儿子行事不周,如今却只剩下担忧。若儿子真对那叶家小姐有意……这兵凶战危之时,岂不更是牵肠挂肚?
这日,沈氏从佛堂出来,正遇见管家送来一封北境的信。不是官方的军报,是儿子写给家里的私信。
沈氏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不长,报了平安,简述了边关情况,让父母勿忧。在信的最后,他写道:“……儿在北境一切安好,唯念京中故人。前番行事或有莽撞,累及无辜,儿心难安。若父母得便,请暗中照拂叶祭酒府上,勿使因儿之故,再受无妄之扰。待边事稍定,儿归京后,再向父母详细禀明。”
沈氏拿着信纸,久久不语。儿子这还是第一次,在家信中如此明确地提及一个“外人”,还是位小姐。这“照拂”二字,含义颇深。
她将信递给闻讯赶来的周震山。周震山看罢,浓眉紧锁,半晌方道:“这小子……倒是个有担当的。只是叶承宗那老古板……”他摇了摇头,“暗中留意些便是,莫要做得明显,反而给人家添麻烦。”
沈氏点点头,心中却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叶家小姐,生出了几分复杂的好奇。是怎样的一位姑娘,能让自家那个眼高于顶、洒脱不羁的儿子,如此牵挂,甚至在烽火连天的边关,还念念不忘要家中“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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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紧不慢地流淌,京城的春天彻底过去,进入了初夏。
叶清沅的日子依旧。只是她开始做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她会借着散步,在花园里走得久一些,目光掠过墙角,望向高墙之外辽远的天空。她会在抚琴时,不自觉地弹奏一些苍凉开阔的调子,虽不似那日墙外笛声,却隐隐有几分相似的意境。她甚至开始悄悄练习那日宫宴上周临砚演练的那套女子健体拳法,动作生疏,却极其认真。每一次舒缓的伸展,每一次沉稳的呼吸,都让她觉得,仿佛离那个遥远的世界,更近了一点。
这日,她正在自己房中临帖,竹苓轻轻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紧张。
“小姐,”竹苓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永济堂……那边递了消息进来。”
叶清沅手中毛笔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她缓缓放下笔,抬眼看向竹苓:“什么消息?”
“不是信,是口信。”竹苓低声道,“门房有个新来的小厮,是赵嬷嬷远房亲戚,今日悄悄塞给奴婢一个小荷包,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晒干的竹叶。他说……是有人让他转交的,只说‘故人安好,勿念’。”
永济堂!孙掌柜!
叶清沅的心猛地跳动起来。是周临砚传来的消息!他还安好!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还平安!
她强抑住激动,低声问:“那小厮可还说了别的?东西怎么来的?”
竹苓摇头:“他只说是个面生的老丈在街上拦住他,给了几个钱,让他务必把这个荷包送到奴婢手上,别的话一概没有。”
谨慎,安全。叶清沅明白。在这样的时候,任何直接的联系都可能带来风险。用这种曲折隐晦的方式,才是最稳妥的。
“竹苓,”她郑重地看着自己的丫鬟,“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那小厮那里,你也莫要再接触,只当寻常。这荷包……烧了吧。”
“是,小姐。”竹苓用力点头,她也知道事关重大。
荷包被小心地投入炭盆,化作一小撮灰烬,只有那淡淡的竹叶清香,在空气中残留了片刻。
叶清沅坐回书案前,却再也无心临帖。她摊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干燥竹叶的触感。
“故人安好,勿念。”
短短六个字,却像荒漠甘泉,瞬间滋润了她焦灼等待的心田。他还活着,他还记得她,他在万里之遥,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的平安。
这就够了。在无数个担忧的日夜之后,这一点点确凿的消息,足以支撑她继续等待下去。
窗外的阳光明亮而温暖,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叶清沅望着那一片光影,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许久未见的、真正发自内心的浅浅笑意。
浮世喧嚣,人心叵测。但总有一些牵挂,能穿透重重阻隔;总有一些诺言,值得在寂静中坚守。
她知道,她的等待,并非全无回响。
日子依旧要过,深闺依旧如笼。但她的心,已不再是完全被动地等待命运的摆布。她在积蓄力量,在悄然生长,在等待一个或许遥远、却已然有了方向的未来。
盛夏将至,蝉鸣初起。平静的深宅大院里,一场无声的守望,正在时光的流逝中,静静沉淀,默默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