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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骤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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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便沉沉地压了下来,天色骤然昏暗。狂风卷着尘土和落叶,呼啸着穿过街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将整个京城笼罩其中。
叶清沅正坐在窗边,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绣着一方帕子。骤然而至的暴雨惊得她手一抖,针尖险些刺到手指。她放下绣绷,起身想去关窗,目光却被窗外雨景吸引。
庭院里的花草在狂风暴雨中剧烈摇晃,积水迅速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天色晦暗,唯有廊下悬挂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这景象,竟让她无端想起那本手札中描绘的北境风暴——“黑云摧城,飞沙走石,天地为之变色,然风暴过后,苍穹如洗,星月尤明。”
他的世界,连风雨都如此激烈坦荡。
正出神间,竹苓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滴水的油伞,神色有些异样。
“小姐,”竹苓压低声音,凑到叶清沅耳边,“方才门房王伯悄悄递了话进来,说……有人想见您。”
叶清沅心猛地一跳:“谁?”
竹苓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是……定北侯府的人。说是有极要紧的事,务必亲口告知小姐。人就在后巷的角门等着,雨太大,守门的婆子去躲雨了,暂时没人。”
后巷角门?极要紧的事?
叶清沅的心瞬间揪紧了。是周临砚出了什么事?还是……与那被退回的礼物有关?又或者,是个陷阱?
理智告诉她,绝不能去。私自见外男,还是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形下,若被发现,万劫不复。母亲才刚严加管束,她不该再冒险。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万一真有要事呢?万一他……需要帮助呢?那本手札里的字句,那套茶具的清雅竹纹,还有宫宴上那无声的鼓励……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小姐……”竹苓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也为难极了,“要不,奴婢去回了,说小姐不便?”
叶清沅的手紧紧攥着窗棂,指节发白。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仿佛也敲打在她的心上。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有了一丝决断。
“我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竹苓,你在这里守着,若有人来,就说我头疼歇下了。我去去就回。”
“小姐!这太危险了!”竹苓急道。
“我知道。”叶清沅已经走到衣柜前,翻出一件最不起眼的青灰色旧披风,又拿起竹苓刚放下的油伞,“所以我必须快去快回。你看好门。”
说完,她不再犹豫,披上披风,撑开伞,侧身闪出了房门,快步走入瓢泼大雨之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面,冰冷刺骨。风几乎要将伞掀翻。她紧咬着牙,沿着游廊快步走向通往后巷的偏僻角门。一路上心惊胆战,所幸暴雨如注,仆役们大多躲雨去了,竟未碰到一个人。
角门虚掩着。叶清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轻轻拉开门,门外狭窄的后巷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在青石板路上肆意流淌。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紧贴着墙根站着,几乎与昏暗的雨幕融为一体。
见门打开,那人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陌生的、年轻而精悍的脸,并非周临砚,也并非她见过的周安。
“叶小姐?”那人声音不高,被雨声掩盖大半。
“是我。”叶清沅握紧了伞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你是何人?有何要事?”
那人快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递了过来:“小人奉小侯爷之命,将此物交予小姐。小侯爷说,请小姐务必亲阅,阅后即毁。”
叶清沅接过那油纸包,触手微温。她看着那人:“周……小侯爷他,可还安好?”
“小侯爷无恙。”那人答得干脆,“只是今日之后,或有变故。小侯爷让小人转告小姐:京中风雨将至,请小姐务必珍重,深居简出,勿要理会任何不相干的传言或邀约。他……自有安排。”
风雨将至?变故?自有安排?
每一个词都让叶清沅心头沉重。她还想再问,那人却已后退一步,抱拳道:“话已带到,物已送到。此地不宜久留,小人告退。小姐保重。”
说罢,他转身便走,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迷蒙的雨幕深处,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清沅捏着那尚带余温的油纸包,怔怔地站在门内。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寒意从湿透的鞋袜蔓延上来,却比不上心底那莫名的惊悸。
她迅速关好角门,插上门栓,将油纸包紧紧揣在怀里,沿着原路飞快地返回栖梧院。
竹苓正在房中焦急地踱步,见她浑身湿透地回来,连忙上前帮她解下披风,又拿来干布巾。
“小姐,您可回来了!没被人看见吧?”
“没有。”叶清沅顾不上擦拭,只催促竹苓,“快,去门口守着,任何人来都说我歇下了,不见。”
竹苓见她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去了外间。
叶清沅这才走到里间,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层油纸。里面是一封短信,字迹正是那熟悉的刚劲洒脱,只是比手札上的略显急促。
“清沅吾友见字:
事起仓促,不及面辞。北境有变,军情紧急,圣命已下,即刻返边。京中流言蜚语,皆不足惧,我已处置。唯汝处境,我甚忧之。此去关山万里,归期难料。万望珍重自身,勿涉险地,勿信人言。若遇难处,可寻城西‘永济堂’孙掌柜,出示玉佩为信。待我归来,必亲往叶府,陈情于尊亲之前。
临砚匆笔”
信很短,却如惊雷炸响在叶清沅耳边。
他要走了!即刻返边!北境有变,军情紧急……
难怪他说“风雨将至”,难怪他让人冒险送信。这竟是……告别?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清沅吾友”四字,又掠过“归期难料”、“待我归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着她的指尖,也烫着她的心。
油纸包里果然还有一样东西——一枚羊脂白玉佩,雕成简单的云纹形状,触手温润,并无多余装饰,只在不起眼的角落刻着一个极小的“砚”字。
这是他贴身之物?让她以此為信,寻求帮助?
他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留给她,是托付,也是承诺。
叶清沅将信纸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落笔之人的急切与决心。窗外的雨声依旧狂暴,她的世界却仿佛在这一刻寂静无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他要走了。去那遥远的、风沙弥漫的北境,去那可能有刀光剑影的战场。
她应该感到难过,或许也该松一口气——他离开了,那些因他而起的流言与麻烦,或许会渐渐平息。父母也能安心为她择婿。
可是没有。没有轻松,只有更深的空茫和一种尖锐的、陌生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他让她珍重,让她等他归来,说要“亲往叶府,陈情于尊亲之前”。
这意味着什么?他难道……是想……
一个她从未敢深想的可能,随着这封信,无比清晰地摆在了面前。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信纸上刚劲的字迹,在泪水中晕染开。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竹苓刻意提高的声音:“赵嬷嬷?您怎么来了?小姐头疼,刚服了药歇下……”
叶清沅悚然一惊!是赵嬷嬷!母亲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嬷嬷!
她瞬间从混乱的情绪中惊醒,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信!玉佩!绝不能被看见!
她手忙脚乱地将信纸凑到灯焰上。火苗“嗤”地一声窜起,迅速吞噬了纸张,化作一小团灰烬,飘落在地上。她又飞快地将那枚玉佩塞进贴身的小衣内袋里,冰凉温润的触感紧贴着肌肤。
刚做完这一切,外间的门帘已被挑起,赵嬷嬷沉稳的声音传来:“夫人让老奴来看看大小姐,既是不适,更该小心伺候着。” 脚步声已向内间走来。
叶清沅背对着门口,迅速用脚将地上那点灰烬碾散,又拿起刚才放下的绣绷,强自镇定地坐回窗边的绣凳上,只是手指仍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赵嬷嬷走了进来,目光如电,迅速在屋内扫视一圈。见叶清沅坐在窗边,衣衫整齐,只是脸色异常苍白,眼圈微红,手中绣绷上的针线纹丝未动。
“大小姐,”赵嬷嬷行了一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夫人听说您不适,特让老奴来看看。可要请大夫?”
“不必了。”叶清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只是被雷雨惊了一下,有些心悸,歇歇便好。有劳嬷嬷走一趟。”
赵嬷嬷的目光在她微湿的鬓发和裙摆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眼中疑色未褪,却也不再追问,只道:“那大小姐好生歇着,老奴这就去回禀夫人。竹苓,仔细伺候着。”
“是。”竹苓连忙应道,声音有些发颤。
赵嬷嬷又深深看了叶清沅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竹苓才软软地靠在门框上,拍着胸口:“吓死奴婢了……”
叶清沅却依旧僵坐着,手中的绣绷滑落在地。方才的惊险与紧张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脱与空洞。
他走了。
在她刚刚开始正视自己内心、刚刚开始思索那盘棋局是否还有另一种走法的时候,他离开了京城,奔赴万里之外的边关。
那封信,那枚玉佩,是他留给她的念想,也是他许下的一个飘渺的诺言。
可北境凶险,战事无常,归期难料……他还能回来吗?就算回来,又是什么光景?父母会同意吗?那横亘在文武、门第、规矩之间的鸿沟,真的能跨越吗?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翻腾,却没有一个答案。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渐渐沥沥,却更添愁绪。
叶清沅缓缓抬手,隔着衣料,轻轻按住胸口那枚紧贴肌肤的玉佩。冰凉之后,是渐渐被体温焐热的温润。
他将他的信物给了她,将可能的庇护之所告诉了她。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在这风雨欲来的京城里,撑起一把看不见的伞。
而她,又能做什么?
除了等待,除了珍重,除了……相信。
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需要独自面对如此沉重而无助的等待。前路迷雾重重,吉凶未卜。
但她知道,从她接过那封信、藏起那枚玉佩开始,有些路,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骤雨初歇,天色依旧阴沉。庭院里的积水映着灰蒙蒙的天光,一地残红,满目狼藉。
叶清沅站起身,走到镜前。镜中的少女容颜依旧清丽,只是那双总是温婉柔顺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沉静,深处却燃着一点微弱而执拗的火光。
她轻轻抚平衣襟,将一切外露的情绪敛去,重新变回那个端庄温婉的叶家大小姐。
只是心底,已有一粒种子,在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中,悄然破土。
无论他何时归来,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她都要好好地、清醒地活着。等他兑现那个诺言,也等自己……积蓄起走向他的勇气。
雨停了,风未止。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