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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涟漪 ...

  •   盛夏的京城,白日里暑气蒸腾,到了傍晚,才稍有些凉风。叶府花园的荷塘里,粉白的花朵亭亭玉立,碧叶接天,偶有蜻蜓点水而过,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叶清沅坐在水榭中,面前摊着一本棋谱,手里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目光却落在塘中那片被晚霞染成金红色的荷叶上。棋子冰凉,指尖却有些发烫——方才竹苓借着送冰镇酸梅汤的机会,又悄悄塞给她一小卷东西,是晒干的、带着清苦药香的艾草。

      又是永济堂传来的“安好”信号。距离上次竹叶消息,已过去月余。每一次收到这样无声的讯息,她悬着的心便能稍稍落下片刻,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惦念。北境的夏天,是否也这般炎热?抑或是早晚温差极大?他在军中,一切可还顺利?

      她将艾草小心地收进袖中暗袋,如同收藏起一颗微弱的星火。这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隐秘的期待与支撑。

      水榭外传来脚步声,是兄长叶清柏带着一位同僚走了过来。叶清沅连忙起身,敛衽行礼。

      “清沅也在。”叶清柏对妹妹点了点头,神色间带着惯有的严肃,又向同僚介绍,“这是舍妹。清沅,这位是翰林院的徐修撰。”

      那位徐修撰年纪与叶清柏相仿,面容清俊,举止文雅,见到叶清沅,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彬彬有礼地拱手:“见过叶小姐。”

      叶清沅还了礼,便垂眸静立一旁,准备退下。兄长却难得地开口留她:“我与徐兄正说起北境战事,你也听听无妨,增长些见识。”

      叶清沅心中一动,依言留下,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依旧低眉顺目,做出一副安静聆听的模样。

      徐修撰似乎有些意外叶清柏会让妹妹听这些,但也没多言,继续方才的话题:“……如此说来,定北侯府那位小侯爷,此番倒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前日兵部的邸报隐约提及,在北线苍狼谷一带,击退了狄人一支精锐骑兵的偷袭,还缴获了不少物资。”

      叶清柏点了点头,语气中难得带上一丝客观的评断:“周临砚此人,虽行事不拘小节,但领兵打仗确有一套。苍狼谷地势险要,他能提前设伏,以少胜多,可见并非只有匹夫之勇。只是……”他顿了顿,“此战虽胜,但也折损了不少人马,据说他本人也受了些轻伤。北境战事,只怕短期内难以平息。”

      轻伤?!

      叶清沅捏着棋子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强迫自己保持面色如常,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他受伤了……严不严重?现在如何了?

      徐修撰叹道:“武将功业,确是血火中搏杀出来的。只是苦了边关百姓与将士。朝中主和之声,近日又高涨了些。”

      两人又议论了几句朝堂风向,便转了话题,说起翰林院编修典籍的琐事。叶清沅再也听不进去,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兄长那句“受了些轻伤”反复在脑海中回响。

      直到叶清柏与徐修撰离开,水榭中只剩下她一人,她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心已被棋子硌出了深深的印子,微微生疼。

      晚风带着荷香吹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焦灼与寒意。那艾草带来的些许安慰,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

      她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知道更多详情。可她能问谁?兄长方才已是破例让她旁听,她若追问,必然惹人生疑。母亲那里更是不可能。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她吞噬。

      ---

      夜色深沉,叶府各处渐次熄了灯。栖梧院里,叶清沅却依旧毫无睡意。她披衣坐在窗边,手里握着那枚云纹玉佩,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那个小小的“砚”字。玉质温润,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

      “只是轻伤……”她低声自语,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兄长说是轻伤,兵部邸报也不会详说……他定然无恙的。”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轻伤”二字背后是怎样的凶险,她简直不敢细想。

      就在这时,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像是有小石子落在窗下的花丛里。

      叶清沅悚然一惊,猛地起身,凑到窗前,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隙朝外望去。

      月色朦胧,院中树影婆娑,寂静无人。难道是听错了?

      她正欲关窗,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台外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窗户,伸手探去——触手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紧紧包裹的硬物。

      她的心狂跳起来,迅速将东西拿进来,关好窗,回到灯下。

      油纸包里,是一个巴掌大的扁圆锡盒,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淡青色的、带着清凉草药气息的药膏。锡盒底下,压着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

      她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依旧是那熟悉的、刚劲中略带潦草的字迹:

      “安好,勿忧。此膏祛疤生肌,可自用,亦可备不时。临砚。”

      没有提及受伤,没有诉说战事。只是告诉她“安好”,只是送来一盒药膏,说是祛疤生肌,让她自用或备用。

      可这药膏,这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送来的药膏,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太多。

      他的伤,恐怕并非“轻伤”那么简单。但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只字不提,只报平安,还……想着送药膏给她?

      叶清沅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砸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她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怕惊动了外间的竹苓或巡夜的婆子。

      她将纸条凑到灯焰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她拿起那盒药膏,指尖抚过冰凉的锡盒表面。药膏的清凉气息似乎带着北境风雪的凛冽,又带着他独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人在千里之外,身处险境,受了伤,却还惦念着她,用这种近乎冒险的方式,送来平安的消息和……药膏。

      这份心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既心痛难当,又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酸楚与温暖的坚定。

      她将药膏小心地藏好,和玉佩放在一起。然后,她擦干眼泪,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

      她不能为他做什么,甚至无法回信。但她可以做点什么,为自己,也为那份遥远的牵挂。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开始抄写《金刚经》。一字一句,端正虔诚。她并非笃信神佛,但此刻,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为他祈福的方式。愿佛祖保佑,让远方的人平安康健,早日归来。

      烛火摇曳,映着少女沉静而专注的侧脸。窗外,夏虫啁啾,月色如水。

      这一夜,京城无数宅院安眠。只有这深闺一隅,灯火长明,笔墨无声,寄托着跨越山河的忧思与祈愿。

      ---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定北军主营。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伤药气味。周临砚**着上身坐在行军榻上,左肩至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有血色渗出。他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发干,但那双眼睛依旧锐亮有神,正听着军医的嘱咐。

      “伤口深,幸未伤及筋骨,但须得好生将养,切莫再轻易用力,否则崩裂了更难愈合。”老军医絮絮叨叨,“小侯爷,您这次可真是命大,那箭再偏半寸……”

      “知道了,有劳。”周临砚打断他,语气平静,“药放下,你去看看其他伤员。”

      军医叹了口气,放下药瓶,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周临砚和一直守在一旁的周安。

      “少爷,您这又是何苦。”周安看着自家少爷肩上的伤,眉头紧锁,“那药膏……您自己伤得这么重不留着用,还让信使冒险送回京去……”

      周临砚拿起一旁的水囊喝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我的伤,军中的药够用。她那性子……京城里但凡有点关于北境的风吹草动,怕是都要担惊受怕。”他顿了顿,想起苍狼谷那支冷箭袭来时的惊险,眼中寒光一闪即逝,“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不能让她白白担心。”

      那药膏是北境特有的几种草药配制而成,对愈合疤痕有奇效,是他之前偶然所得。受伤时,第一个念头竟是:若她知道,该多害怕。于是便让最信任的信使,连同报平安的纸条,一并送了回去。他知道这很冒险,但比起让她在京中无谓忧惧,这点风险值得。

      “京中近来如何?”他问。

      周安收敛心神,禀报道:“叶小姐一切如常,叶府也无特别动静。只是……前几日,李家三郎定亲的消息传开了。”

      周临砚眉梢微动:“叶府反应如何?”

      “叶夫人似乎有些惋惜,但叶小姐……据我们的人观察,并无异常,反而越发沉静。”周安顿了顿,“少爷,叶小姐似乎……在等您。”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让周临砚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她在等。那日雨中匆匆一面,托付玉佩与承诺,他便知道,那看似柔弱的深闺女子,内里有着超乎他想象的坚韧。只是这份等待,在战火纷飞、归期渺茫的当下,显得尤为沉重。

      “北狄这次集结的兵力,超出预计。”周临砚看向帐壁上悬挂的舆图,目光沉凝,“短时间内,恐怕难以脱身。”

      “少爷……”

      “我知道。”周临砚收回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所以更要尽快打开局面。传令下去,明日照常议事。我的伤,不得对外泄露,尤其不能让老侯爷知道。”

      “是!”周安深知劝不动,只得应下。

      周临砚挥手让他退下,独自靠在榻上。帐外,北境夏夜的风带着戈壁的粗粝,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战马的轻嘶。

      肩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心底那份遥远的牵挂。他想起宫宴上她抚琴时清寂却坚韧的侧影,想起她雨中接过玉佩时冰凉颤抖的指尖。

      他曾以为,自己此生志在沙场,快意恩仇,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困。可那个温婉似水、却又隐隐透着倔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进驻心底,成了他烽火狼烟中,一份柔软而坚定的念想。

      他要活着回去。

      不仅要活着回去,还要带着足以匹配她、让叶家无话可说的功勋回去。

      他要亲手,为她推开那扇困住她的、名为“规矩”与“门第”的沉重之门。

      夜色渐深,北境营地的灯火次第熄灭,只余中军大帐一点微光,映着年轻将军沉思而坚定的面容。

      千里之外,京城叶府的深闺里,抄写经文的少女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

      同一片月色之下,两份无声的誓言,隔着万水千山,悄然共振。

      涟漪虽微,终将汇聚成潮。等待虽苦,却让相隔天涯的两颗心,在寂静的时光里,靠得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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