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砚映雪》聆乔

12、暗香

　　秋意渐浓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将京城洗刷得格外明净。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桂花甜香，驱散了夏末最后的暑气。

　　叶清沅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依旧是波澜不兴的深闺岁月。抄经、抚琴、刺绣、侍弄花草，偶尔随母亲出门赴宴，也总是最娴静得体的那一个。关于北境的零星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偶尔激起她心底的微澜，却也很快沉没于日常的静水之下。只是她案头那卷抄了大半的《金刚经》，和妆匣暗格里日渐增多的、不同草木制成的干枯“信物”（艾草、竹叶、晒干的薄荷、一小截柏枝……），无声地记录着时光的流逝与一份隐秘的守望。

　　这日，林氏带她去城西的慈恩寺还愿。慈恩寺香火鼎盛，后院有一片极有名的银杏林，此时正值叶片转黄，金灿灿地连成一片，是京城一景。

　　上完香，捐了香油钱，林氏被方丈请去禅房听经。叶清沅带着竹苓，在寺中知客僧的指引下，往后院银杏林散步。秋阳透过金黄的叶隙洒下，光影斑驳，地上已铺了薄薄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中除了香火气，便是银杏叶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游人香客不少，但林子广阔，倒也清净。叶清沅缓步走着，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秋色，连日来有些郁结的心绪，似乎也被这明亮的金黄冲刷得开阔了些。

　　走到林子深处一方小小的放生池边，她停下脚步，看着池中几尾红鲤悠然游动。池边立着一块古朴的石碑，刻着“澄心见性”四字。

　　“这位施主，可是喜欢这池中锦鲤？”

　　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叶清沅回头，见是一位身着灰色僧袍、慈眉善目的老僧，手持念珠，正含笑看着她。

　　叶清沅连忙双手合十行礼：“大师。”

　　老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腕间不经意露出的一小截红色丝线——那是她将云纹玉佩穿起，贴身佩戴的绳结末端。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却未点破，只道：“秋日澄明，最宜静心。施主眉间似有郁色，可是为远方之人挂怀？”

　　叶清沅心中一凛。这老僧目光如炬，竟一语道破她深藏的心事。她不敢多言，只低声道：“大师慧眼。确有些许烦忧，扰了清静。”

　　老僧微微一笑，走到池边，望着水中游鱼，缓缓道：“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此乃常情。然，心若被外物所系，便如池鱼困于方寸，不得自在。施主可知，这‘澄心见性’四字何解？”

　　叶清沅凝神倾听。

　　“澄心，非是心无一物，而是涤荡尘埃，照见本心。见性，乃是识得自家面目，明了自己真正所求、所愿、所能。”老僧的声音平和舒缓，却字字清晰，“世间困囿，有外物之困，如池垣；亦有内心之困，如执念。外困或可破，心困则需自渡。”

　　他转向叶清沅，目光澄澈：“施主年纪尚轻，未来路长。是安于眼前池水，静待安排？还是愿溯洄从之，哪怕道阻且长，去寻那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江河湖海？这答案，不在旁人，只在施主本心。”

　　说完，老僧合十一礼，便飘然离去，留下叶清沅独自站在池边，怔然出神。

　　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安于池水，还是溯洄从之？

　　老僧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中那扇一直犹豫徘徊的门。这些日子以来，她沉浸在等待与担忧中，努力做一个让父母安心、符合家族期待的大家闺秀。可心底那份不甘、那份对“墙外风景”的渴望、那份因他而变得更加清晰的对另一种可能的向往，从未真正熄灭。

　　她真的甘心吗？甘心在这四方庭院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父母之命”，度过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还是说，她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选择相信那个远在边关的人许下的诺言，选择等待一个或许艰难却属于自己的未来？

　　风吹过，金黄的银杏叶纷纷扬扬落下，有几片拂过她的肩头。她伸手接住一片，叶脉清晰，色泽灿烂。

　　她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异常清明。如同被秋雨洗过的天空。

　　---

　　回府的路上，林氏见女儿比来时似乎沉静了许多，眉宇间那股淡淡的郁色却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神色，心中不免有些纳罕，但只当是寺中清静，让女儿心境开阔了些，也未多问。

　　过了两日，宫中突然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太医诊治后，建议静养，需寻一味难得的药材“雪顶茯苓”入药。此药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悬崖峭壁，采摘极难，宫中库存告罄。皇帝忧心皇后，下旨着太医院并光禄寺张榜，若有能献上此药或提供确切线索者，必有重赏。

　　这消息在官宦人家中也传开了，虽与大多数人无关，但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叶清沅初时并未在意。直到这日傍晚，她在父亲书房帮忙整理旧籍时，无意中翻到一本前朝的地理杂记，里面恰好有一段关于“雪顶茯苓”的记载：“……生于北境穹山绝顶雪线之上，岩隙之间，其形如芝，色白如玉，味甘性平，乃疗愈虚损、宁心安神之圣品。然采摘极险，非身手矫健、熟知山性者不可得。”

　　北境穹山……

　　她的心跳蓦地加快了。周临砚就在北境！定北军常年驻守北疆，对当地山川地理定然熟悉，军中也不乏身手高超的将士……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倏然闯进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她能通过某种方式，将宫中急需此药的消息，传递给周临砚呢？若他能设法寻得，进献入宫，岂不是大功一件？这不仅能缓解皇后娘娘的病势，或许……也能成为他的一桩功劳，对他边关处境、未来回京，甚至……

　　她的脸微微发烫，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这太冒险，也太不切实际。她如何能将消息传给他？永济堂的信使，显然只用于传递最紧要的平安信号，且极为谨慎，岂能用来传递这种“闲事”？更何况，北境战事紧张，他岂有精力分心寻药？

　　可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想起老僧的话，“心困则需自渡”。她无法去北境，无法替他征战沙场，甚至无法给他只言片语的安慰。那么，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也为那素未谋面却曾赞许过她的皇后娘娘，做一点点事情，是否……也算是“澄心见性”，顺着自己的本心去努力一次？

　　她知道自己必须万分小心。任何牵扯到宫廷和边关的联系，都可能是致命的把柄。

　　苦苦思索了一夜，第二天，叶清沅做出了决定。她没有试图通过永济堂传信——那太危险，也未必能及时传到。她选择了另一种更隐晦、或许也更迂回的方式。

　　她开始频繁地抄写佛经，不止《金刚经》，还有《药师经》、《心经》等，说是为皇后娘娘凤体祈福。这是身为臣女的本分，无人会起疑。抄好的经文，她会仔细装订，一部分留在自己小佛堂，一部分让母亲送去相熟的寺庙供奉。

　　而在这些抄写的经文中，她做了极细微的手脚。在某一卷《地藏经》的特定页码、特定行间，她用极淡的、与墨色略有差异的颜料（她研磨了一些陈年茜草根，得到极淡的、近乎无色的汁液），在几个字的笔画空隙间，点下了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痕迹。这些痕迹对应的位置，连起来，是“穹山”、“雪顶”、“茯苓”几个字的偏旁部首拆分。若是不明就里、或者不极其仔细地查看，根本不会发现。即便发现，也只会以为是纸张瑕疵或无意沾染。

　　这卷《地藏经》，连同其他几卷她“精心”抄写、却未做任何标记的经文，被她以“为皇后娘娘祈福尽一份心”为由，恳请母亲设法送入宫中，看能否供奉于皇后娘娘寝宫附近的小佛堂。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经文能否送入宫中未知，送入后能否被“对的人”看到未知，即便看到，是否能看懂那微不足道的暗示更属未知。

　　但这是叶清沅唯一能想到的、不露痕迹地传递信息的方式。她在赌，赌周临砚在宫中亦有眼线或渠道，以定北侯府的地位，这并非不可能，赌若他得知皇后需药，会留意此事，赌他的机敏与能力。

　　这更像是一种寄托，一种在漫长等待中，为自己寻找的、微不足道的“行动”。

　　做完这一切，叶清沅将所用过的特殊颜料和工具全部销毁，不留痕迹。她依旧每日抄经、抚琴、做女红，只是心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期待与忐忑。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中关于皇后病情的消息时好时坏，那“雪顶茯苓”依旧没有着落。叶清沅的“经文”送出后也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她渐渐开始觉得自己那个念头实在天真可笑，或许那卷做了手脚的经文，早已被束之高阁，甚至根本未送出叶府。

　　秋意更深，庭院里的桂花开了又谢，只余一地金黄，香气消散在萧瑟的风里。

　　就在叶清沅几乎要将此事遗忘的时候，一个消息如同惊雷，在立冬前传遍了京城。

　　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传来大捷消息的同时，随同捷报一起送入京的，还有定北侯府小侯爷周临砚亲率精锐小队，冒险深入穹山绝顶、九死一生采得的——三株品相极佳的“雪顶茯苓”！药材已随捷报一同快马加鞭，星夜送入宫中！

　　朝野震动！

　　捷报自是大喜，而这雪顶茯苓，更是解了皇帝皇后的燃眉之急！皇帝龙颜大悦，在朝堂之上对定北侯父子大加褒奖，称周临砚“忠勇双全，智虑周全，实乃国之栋梁”，赏赐丰厚，并明言待其凯旋，另有封赏。

　　消息传到叶府时，叶清沅正在绣一幅冬日梅花图。针尖刺破指尖，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滴落在雪白的绢面上，晕开一小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她却浑然未觉疼痛，只是怔怔地坐着，耳边嗡嗡作响，心口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后怕、难以置信的洪流冲击着，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做到了！他真的看到了暗示，真的去了穹山绝顶，真的采到了药！他还打了胜仗！

　　狂喜之后，是无边的后怕。穹山绝顶，雪线之上，九死一生……他为了采药，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危险？那旧伤可曾痊愈？新添了伤痕没有？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绣架。她用力咬住嘴唇，将哽咽堵在喉间。

　　他平安，他立功，他……就要回来了吗？

　　“小姐！小姐您的手！”竹苓的惊呼声将她拉回现实。

　　叶清沅低头，看着指尖的血珠和绢面上的污渍，轻轻摇了摇头：“不妨事。”

　　她放下绣绷，走到窗边。窗外，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雪了。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

　　可她的心里，却像是有一簇火苗，在凛冬将至的寒意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前路，也温暖了漫长的等待。

　　那卷带着隐秘期盼的经文，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终于激起了遥远的、壮阔的回响。

　　暗香虽微，可渡关山。

　　她的等待，她的心意，她的那一点点勇敢的尝试，似乎真的穿越了千山万水，抵达了他的身边，并与他一起，创造了奇迹。

　　冬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