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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冬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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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顶茯苓入宫,皇后凤体果然渐有起色。皇帝圣心大悦,对定北侯府的恩赏源源不断,连带着周临砚“忠勇双全、心思缜密”的美名也在京城传扬开来。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武将悍勇,更添了“孝悌忠信”、“体恤上意”的文臣赞誉。一时间,定北侯府门前车马更盛,连带着与周家有些故旧或姻亲的人家,面上都多了几分光彩。
叶府自然也听到了消息。叶承宗在书房与幕僚谈及此事时,虽依旧秉持着文人清流对武将“幸进”的微妙疏离,却也难得地客观评价了一句:“周家小子此番,倒真是办了件实事。于公于私,皆无可指摘。”
这话传到后院林氏耳中,她心中百味杂陈。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那周临砚确有能耐,不仅打仗勇猛,竟还能想到为皇后寻药,这份心思和胆魄,京中寻常勋贵子弟确实难以企及。可另一方面,这越发显赫的名声和功劳,于自家女儿而言,究竟是福是祸?若女儿真对那人有心……这差距,似乎并未缩小,反而因对方青云直上而显得更加遥不可及。
她悄悄观察女儿。叶清沅比往日更加沉静,除了听闻消息那日略显失态(林氏只当她是被“九死一生”之类的词吓到),之后便一切如常,只是临帖更勤,抚琴时曲调越发清越空灵,偶尔望向北方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失落哀戚,那是一种沉静中蕴含着力量的等待姿态。
林氏心中暗叹,女儿是真的长大了,心思也更深了。她决定不再试探,只加倍留心女儿起居,严管门户,静观其变。无论如何,女儿的名声和未来,绝不能再有半点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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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里,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盐般的雪粒子一夜之间将京城覆上一层素白,寒气骤然凛冽起来。
叶清沅拢着暖手炉,站在廊下看雪。庭院里的假山石、枯树枝桠都裹了银装,世界变得简洁而安静。她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很快消散在冷空气中。
永济堂的信使,在茯苓事件后,又来过一次。这次送来的,是一小包北境特产的、御寒的干肉脯和一张简短得只有“冬寒,珍重”字样的纸条。东西和纸条依旧被她小心收藏,连同之前那些草木信物、药膏、玉佩放在一起,成了她独自拥有的、温暖而隐秘的宝藏。
她知道他处境定然依旧不易。北境的冬天,比京城残酷百倍。捷报虽传,但战事未歇,他这个冬天,恐怕要在苦寒与烽火中度过。她能做的,唯有更加虔诚地抄经祈福,以及……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坚韧,不辜负他跨越山河送来的这份牵挂。
这日,叶清沅正在房中临摹一幅前朝的《雪景寒林图》,竹苓引着一位面生的婆子走了进来。那婆子约莫五十上下,穿着体面的深青色棉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慈和,眼神却透着精明。
“小姐,这位是针线坊的柳嬷嬷,夫人请来为府里裁制冬衣的,顺道也来给小姐量量尺寸,做些新衣裳。”竹苓介绍道。
叶清沅放下笔,温声道:“有劳嬷嬷。”
柳嬷嬷笑着行礼,上前为叶清沅测量尺寸,手法娴熟,口里说着些奉承话:“大小姐身量真是匀称,这通身的气派,老奴在京城各家走了这么多年,也是少见……”
量到袖长时,柳嬷嬷的手指似乎无意地拂过叶清沅腕间那根不甚起眼的红色绳结。她的动作极轻极快,若非叶清沅心神本就因这绳结所系之物而格外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叶清沅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量罢尺寸,柳嬷嬷又笑着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几块上好的料子样本,请叶清沅挑选。翻到一块天水碧的软缎时,柳嬷嬷状似无意地低声道:“这颜色清雅,最衬小姐。老奴记得,定北侯府的夫人,前儿也挑了相近的料子,说是给小侯爷预备着,虽说北境用不上这般精细料子,但老夫人念着,总是一份心。”
叶清沅指尖微微一颤,抬起眼看向柳嬷嬷。柳嬷嬷依旧笑眯眯地指着料子花纹,仿佛刚才那句只是寻常闲谈。
定北侯府夫人……给小侯爷预备冬衣……
这是永济堂之外,另一条传递信息的渠道?还是……定北侯府那边的有意安排?
叶清沅按下心中惊疑,只随意选了两块料子,又赏了柳嬷嬷一个装着银锞子的荷包。柳嬷嬷千恩万谢地收了,告退离去。
人走后,叶清沅独坐良久。柳嬷嬷那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信息量却极大。一是告诉她,定北侯府夫人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可能知晓儿子对她的心意,否则不会让一个外人传这样的话。二是暗示,侯府那边也在关注她,或许……是一种隐晦的认可或接纳?
这个认知,让叶清沅心中掀起巨浪。一直以来,横在她与周临砚之间最坚固的壁垒,除了礼教规矩,便是家族门第。若定北侯府那边并非阻力,甚至乐见其成……
可叶家这边呢?父亲那般看重门风清誉,会同意吗?
希望与现实的拉锯,让她心绪更加纷乱。但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等待,墙的另一边,似乎也有人在为她点亮一盏微弱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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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年关将近。京城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各大府邸开始筹备年货、打扫庭除。叶府也不例外,上下忙忙碌碌,连带着栖梧院也多了些热闹。
这日,林氏正指挥着丫鬟婆子更换各处的帐幔坐褥,叶清沅在一旁帮着整理库房取出的年节摆设。一只尺许高的红釉梅瓶被小心捧出,林氏接过来仔细擦拭,叹道:“这还是我出嫁时,你外祖母给的陪嫁,说是前朝官窑的精品,这些年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叶清沅看着那梅瓶,釉色饱满,红如珊瑚,瓶身线条流畅优美,确是难得的好物。她正欲赞叹,目光却被梅瓶底部垫着的一方旧锦帕吸引。锦帕是寻常的湖蓝色,半新不旧,但边缘绣着的一丛兰草,针法却让她觉得异常眼熟。
她不动声色地拿起那方锦帕:“母亲,这帕子……”
林氏瞥了一眼,随口道:“哦,这还是你小时候用过的吧?许是哪年随手拿来垫了东西,忘了取出来。年头久了,花色都旧了,扔了吧。”
叶清沅却捏着那帕子没有松手。那兰草的绣法,分明与她自己的手法一模一样!可她从不记得自己绣过这样一方湖蓝色的帕子,更不记得用它垫过梅瓶。
一个模糊的、久远的记忆碎片,突然被唤醒。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她曾因为顽皮,打翻过父亲书案上的砚台,墨汁溅脏了刚绣好的帕子,她怕被母亲责备,偷偷将脏帕子藏了起来……难道就是这方?后来被母亲收拾东西时无意发现,用来垫了梅瓶,久而久之,连母亲自己也忘了来历?
她将帕子展开,对着光仔细看。兰草边角,确实有一小片洗不去的、淡淡的墨渍,形状像一滴溅开的水珠。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这方被遗忘的旧帕,像是一个隐喻。她就像这帕子上的兰草,被时光和规矩覆盖,掩去了原本的颜色,甚至被遗忘在角落。可那兰草的姿态,那墨渍的痕迹,都昭示着它曾经存在,曾经鲜活过。
“母亲,”她轻声开口,“这帕子……能留给女儿吗?虽然旧了,但毕竟是女儿小时候的东西。”
林氏有些意外,但也没在意:“你喜欢就留着吧,只是旧物了,莫要再用了。”
“女儿晓得。”
叶清沅将帕子小心折好,收进袖中。那抹湖蓝和淡淡的墨痕,像是一颗种子,在她心底悄然发芽。
腊月二十三,祭灶。府中各处张灯结彩,准备了丰盛的祭品。晚间,全家团聚用了小年饭,气氛和睦温馨。叶承宗甚至难得地过问了叶清沅几句近日读的书,对她的一些见解微微颔首。
饭后,叶清沅陪着母亲在暖阁里说话守岁。炭盆烧得暖融融的,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林氏拉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过了年,你就十七了。你的终身大事,爹娘一直放在心上。前阵子流言纷纷,又有北境战事耽搁,如今眼看快要开春,也该重新议起来了。你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来了。叶清沅知道,这个问题终究无法回避。她沉默片刻,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地看着母亲:“女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听从安排。”
这话说得顺从,林氏却从女儿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沉静力量。那不是逆来顺受的麻木,而是一种……了然之后的坦然。
“清沅,”林氏忍不住道,“你实话告诉娘,你对那周小侯爷……”
“母亲,”叶清沅轻轻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周小侯爷是国之栋梁,是建功立业的英雄。女儿敬佩他,仅此而已。女儿的未来,自然由父母做主。只是……”她顿了顿,缓声道,“女儿希望,将来无论嫁与何人,都还能是叶清沅,还能读书、抚琴、看自己喜欢的风景,而不仅仅是某某氏的夫人。”
林氏怔住了。女儿这番话,看似温顺,实则柔中带刚。她没有直接反抗,却明确地表达了对自己人生的期许。这不是一个待嫁闺中少女该说的话,可偏偏从女儿口中说出,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半晌,林氏才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娘知道了。你是娘的女儿,娘总盼着你好。”
她没有再追问周临砚的事。女儿既然说“仅此而已”,她便姑且相信。至于女儿那点“出格”的念想,或许……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只是现实终究是现实。
夜深了,叶清沅回到自己房中。她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取出那方湖蓝色的旧帕,就着烛光看了许久。又拿出那枚云纹玉佩,握在掌心。
北境的冬天一定很冷,战事也一定很苦。但他在为了一个共同的未来拼搏,她在深宅之中,也并非全然无能为力。
她在成长,在沉淀,在积蓄力量,也在耐心等待。
冬天是收藏的季节,万物蛰伏,积蓄生机,等待春日的惊雷。
她的心意,她的坚持,她那些隐秘的期待与努力,也如同冬藏的种子,在寂静的土壤深处,默默生根,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窗外,不知谁家守岁的人放起了烟花,璀璨的光芒短暂地照亮夜空,又倏然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
但黎明,总会到来。
叶清沅吹熄蜡烛,在黑暗中躺下,掌心依旧贴着那枚温润的玉佩,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跨越山河的暖意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