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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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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诏书,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由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
皇帝陛下感念定北军将士戍边有功,特旨命定北侯周震山回京述职受赏,并擢升其子周临砚为从三品云麾将军,领北境行营副都统制,待北线防务交接完毕,特许其于初夏时节回京受封,并与家人团聚。
旨意明发天下,朝野皆知,定北侯府圣眷正隆,那位年轻的周小侯爷——不,如今是周将军了——不仅战功赫赫,更是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消息传到叶府时,叶清沅正在小佛堂前,将最后一卷抄好的《药师经》放入香炉中焚化,青烟袅袅,带着墨香与虔诚,升向虚空。竹苓几乎是跑着进来的,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激动与潮红,附在她耳边将刚听来的消息一口气说完。
叶清沅拿着经卷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连指尖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有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似乎在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他要回来了。
初夏时节。
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归期难料”,而是有了清晰的时限。从寒冬到初夏,不过短短数月。
香灰落在她的手背上,微烫。她这才缓缓放下经卷,轻轻拂去灰烬,动作依旧从容。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
竹苓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家小姐。她原以为小姐会欢喜,会激动,甚至会落泪。可小姐只是静静地焚完剩下的经卷,净了手,然后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株已开始抽出嫩绿新芽的西府海棠,久久不语。
只有竹苓注意到,小姐扶着窗棂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那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在春日明亮的阳光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静默而坚韧的力量。
消息如风,迅速刮遍了叶府上下。仆役们私下议论,皆感叹周将军少年英豪,前途无量。林氏听闻,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周临砚越是显赫,女儿若真与他有牵扯,便越是危险——高门勋贵,是非更多,规矩更重,女儿那温婉的性子,如何应对得来?更何况,老爷那边……
果然,晚膳时分,叶承宗在饭桌上难得地主动提起了此事。他语气平淡,带着惯有的文人清高与审慎:“周家小子此番擢升,虽是皇恩浩荡,却也未必全是福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营副都统制,权柄不轻,盯着的人自然也多。武将之路,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步步惊心。”
他这话是说给儿子叶清柏听的,意在提醒他宦海沉浮之理。叶清柏恭敬应道:“父亲教诲的是。周将军虽勇,但日后若想长久,还需收敛锋芒,懂得韬光养晦。”
叶承宗微微颔首,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安静进食的女儿。叶清沅眼观鼻,鼻观心,细嚼慢咽,仿佛父兄谈论的只是朝堂上一件寻常公事。
林氏心中稍安,却也有些不是滋味。女儿这般沉静,究竟是真正放下了,还是将心事藏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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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叶府表面依旧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前来拜访林氏、明里暗里打听叶清沅婚事的人家,又多了起来。周临砚即将荣归且前程似锦的消息,显然让这位本就才貌出众的叶家大小姐,在姻缘市场上更添了几分重量。连带着叶承宗在衙门里,同僚的恭维与试探也多了几分。
叶清沅对此一概不予理会。她只是更加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琴艺越发精进,弹奏时隐隐有金戈铁马之气穿插于婉转之中;棋道也钻研更深,与兄长对弈时,偶尔能下出几步让叶清柏都需沉吟许久的妙手;她甚至还开始研读一些舆地志和兵书杂记,虽只是浅尝辄止,却也让她对北境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有了更具体的想象。
她的变化,林氏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女儿越发出色,固然是好事,可这份出色里,似乎总带着一丝她无法完全掌控的、指向远方的锋锐。
三月初,京中贵女圈里一年一度的“春日诗会”如期举行,地点设在城东安国公府别业的曲江园。这样的场合,历来是闺秀们展示才情、结交闺友,也是各家夫人暗中相看儿媳的好机会。林氏本不欲让女儿再去这等容易生是非的场合,但拗不过几位相熟夫人的盛情邀约,又见女儿近来沉静得有些过了头,便想着带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让她看看京中其他出色的子弟,或许能移了心思。
诗会那日,春光正好。曲江园内垂柳拂堤,碧波荡漾,各色春花竞相绽放,姹紫嫣红。水榭亭台中,早已聚集了许多锦衣华服的夫人小姐,环佩叮当,笑语盈盈。
叶清沅今日穿了一身浅樱色绣折枝玉兰的春衫,配着月白百褶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并两朵小小的粉色绢花,清丽脱俗,在满园艳丽中反而格外引人注目。她安静地跟在母亲身侧,向几位尊长夫人行礼问安,姿态无可挑剔。
诗会的主题是“春思”。闺秀们或冥思苦想,或低声吟哦,陆续有了佳作,由侍女誊抄了,悬挂于水榭四壁,供人品评。叶清沅并未急于动笔,只静静地看着那些诗句,大多是伤春悲秋、闺怨离愁的老调,辞藻虽美,却少新意。
轮到安国公府的嫡孙女、素有才女之名的沈明萱时,她提笔挥就一首七律,文采斐然,其中“东风不解离人恨,犹送杨花过曲江”一句,赢得满座称赞。沈明萱目光流转,含笑看向叶清沅:“早闻叶姐姐琴艺超群,不知诗才如何?今日良辰美景,姐姐何不也赐教一二?”
这话引来众人注目。谁都知道沈明萱心高气傲,这是有意要与叶清沅一较高下。
林氏微微蹙眉,正欲替女儿推辞,叶清沅却已盈盈起身,向主位上的安国公夫人行了一礼:“明萱妹妹过誉了。清沅才疏学浅,不敢言赐教,愿赋拙作一首,聊以助兴。”
她走到书案前,略一沉吟,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行行清秀中隐含风骨的小楷跃然纸上:
“塞北冰河未解冻,江南已是柳烟浓。
风传金柝连霄汉,云卷旌旗蔽远空。
岂曰无衣同袍泽,漫道春深锁闺栊。
愿借东君三分力,吹度关山万千重。”
诗成,满座寂然。
这哪里是寻常闺阁伤春的“春思”?这分明是壮怀激烈、心系边关的“春望”!诗中气象开阔,意境雄浑,将江南春色与塞北烽烟并置,末句“愿借东君三分力,吹度关山万千重”,更是将小女子的柔情化作对戍边将士的祝愿与力量,格局气度,远非寻常闺秀可比。
沈明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几位原本等着看叶清沅笑话的夫人小姐,也面露惊异。连安国公夫人也微微动容,仔细看了叶清沅几眼,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林氏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女儿这首诗,才华横溢不假,可这内容……未免太过“出格”。她连忙起身,歉然道:“小女年轻,不知深浅,胡乱涂鸦,让诸位见笑了。”
安国公夫人却摆摆手,笑道:“叶夫人过谦了。令嫒此诗,情真意切,格调高远,实乃难得佳作。叶祭酒好家教!”她看向叶清沅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叶小姐心系家国,不让须眉,很好。”
诗会因此掀起一个小小的高潮,叶清沅这首诗被众人传阅品评,赞叹不已。她本人却依旧沉静,仿佛刚才写出那般磅礴诗句的并非自己。
回府的马车上,林氏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清沅,你今日那诗……”
“母亲,”叶清沅轻声道,“女儿只是听了些北境的故事,心有所感。若有不妥,女儿日后不再写便是。”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林氏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女儿的心,早已飞出了这马车,飞出了这京城,飞向了那诗中所写的、旌旗蔽空的遥远关山。
她再也无法将女儿仅仅当作一个需要保护、需要安排的深闺少女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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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会之事,虽然林氏极力淡化,但叶清沅那首诗还是在一定范围内流传开来。叶承宗也听说了,初时皱眉,但细细品读诗句后,竟也难得地没有斥责,只对林氏道:“女子有才,原是好事。只是这心思……未免太过外露。你需多加引导,莫要让她走了偏路。”
这话已是极大的宽容。林氏明白,丈夫虽仍不喜女儿“出格”,但也被女儿的才华与诗中那份真挚的家国情怀所触动。这或许是好事,也或许……是更大的麻烦。
叶清沅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等待。
惊蛰已过,春雷始鸣。蛰伏的万物开始苏醒。
她的心,也如同被春雷惊醒的种子,在经历了漫长的冬藏之后,渴望着破土而出,迎接阳光雨露,哪怕前路仍有风雨。
永济堂的信使,在诗会后不久,又送来了一样东西。这次不是草木,也不是纸条,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带着天然纹路的北境戈壁石,石质粗粝,却隐隐透着温润的光泽,形状像一只敛翅待飞的鹰。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但叶清沅捧着这块石头,却仿佛读懂了他所有未说出口的话。粗粝是边关的风霜,温润是他深藏的情意,飞鹰的姿态,是他即将振翅归来的预告。
她将石头洗净,放在书案最醒目的位置。每日临帖、读书、抚琴时,一抬眼便能看见。
春日渐深,庭院里的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阳光一天比一天温暖明亮。
归期渐近。
等待的时光,忽然变得不再漫长难熬,反而充满了某种笃定的期盼。
叶清沅知道,当夏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有些事,有些人,终将迎来新的篇章。
惊蛰之后,万物生长。而她和他之间那场始于花灯惊鸿、历经风雨飘摇的缘分,也将在不久后的某个夏日,迎来它至关重要的转折。
她已做好准备。
以更沉静的心,以更坚韧的姿态,以更清晰的自我。
等待那阵来自北境的风,吹散所有的迷雾与阻隔,带来真正的相遇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