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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归鸿 ...

  •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时节,定北侯周震山奉旨先行回京。入宫陛见,呈报北境详情,领受封赏,一系列礼仪过后,定北侯府门前贺客如云,足足热闹了好几日。

      周临砚并未随父一同返京。北境防务交接,千头万绪,他这位新任的行营副都统制需一一理顺,确保无虞,方能卸任回朝。官方的说法是“稍迟旬月”,但具体归期,仍是未定。

      这“旬月”的等待,于叶清沅而言,却比之前漫长的“归期难料”更加磨人。希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隔着一段明确的、需要数着日子熬过去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条即将靠岸的船头,已经能看见码头的轮廓,闻见陆地的气息,却还得耐心等着水流将船一点点推送过去。

      她依旧每日焚香抄经,为远行之人祈福,只是心境已大不相同。笔下不再是空茫的祈愿,而是有了具体而微的期盼。她开始悄悄准备一些东西——一方绣着遒劲松枝的帕子,几罐自己精心窨制的、清心宁神的茉莉花茶,还有一本她亲手誊写的、汇集了北境风物与地理要略的薄册。

      这些物件微不足道,甚至未必有机会送出。但准备它们的过程,让她焦灼的等待有了安放的去处,也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完全被动。

      林氏自然察觉了女儿的异样。那份沉静下的隐隐期盼,如同水底暗涌,瞒不过母亲的眼睛。她忧心忡忡,却又无计可施。女儿没有逾矩之举,甚至比以往更加乖巧懂事,只是眼神愈发清亮坚定,仿佛有了明确的目标。她试探着又提了几户不错的人家,女儿依旧温顺地说“但凭父母做主”,可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淡然,让林氏知道,女儿的心,早已不在这些人选之上了。

      这日,林氏受邀前往定北侯府,参加侯夫人沈氏举办的一个小型花宴。名义上是赏鉴府中新得的几株名贵牡丹,实则也是勋贵女眷间惯常的交际。林氏本不欲去,怕惹人联想,但帖子是侯夫人亲自所下,言辞恳切,加之几位相熟的夫人也同去,推脱不得,只好前往。

      临行前,她特意叮嘱叶清沅留在府中,莫要随行。

      叶清沅平静地应下。她知道母亲的顾虑,也理解。她站在廊下,目送母亲的马车离去,心中并无波澜。该来的总会来,该见的……也总会见到。不在今日而已。

      定北侯府的花园果然气派非凡,移步换景,牡丹开得正好,姚黄魏紫,国色天香。席间,沈氏待客周到,言谈爽利,丝毫不见武将之家的粗豪,反而处处透着世家底蕴。她特意与林氏多说了几句话,问及叶祭酒身体、叶公子前程,也仿佛不经意地赞了一句:“早听闻府上大小姐才貌双全,前日诗会上那首‘愿借东君三分力’,连我们侯爷看了都称赞不已,说是颇有气魄。”

      林氏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只能含笑谦辞:“侯夫人过奖了,小女年幼无知,胡乱涂鸦罢了。”

      沈氏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而与旁人说话。但林氏能感觉到,这位侯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与考量。

      回府后,林氏心情复杂。沈氏的态度,印证了她的某些猜测。定北侯府那边,恐怕是真的有意的。这究竟是福是祸?

      ---

      五月底,边关传来捷报,周临砚已顺利完成防务交接,不日即将启程返京。这一次,消息确凿。

      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日午后,一场急雨过后,天空如洗,湛蓝透亮,阳光重新洒落,带着雨后的清新。叶清沅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

      竹苓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神秘的古怪神色,凑到叶清沅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小姐,门房说……外面有个小乞丐,指名要见‘叶家腕上有红绳的姐姐’,说有要紧东西给她。”

      叶清沅心猛地一跳。红绳?她腕间那根系着玉佩的红绳,除了贴身伺候的竹苓,从未示人!

      “人在哪里?”她低声问。

      “后巷角门,就是……上次那个地方。”竹苓声音发颤。

      又是那里。

      叶清沅几乎没有犹豫。“我去看看。你看好门。”

      她依旧换上那件不起眼的青灰色旧披风,匆匆走向角门。心跳得厉害,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

      角门虚掩。推开一条缝,外面站着个浑身脏兮兮、看不出年纪的小乞丐,头发蓬乱,脸上沾着泥污,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看见叶清沅,那小乞丐也不说话,只飞快地将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小包塞到她手里,然后转身就跑,转眼消失在巷子拐角。

      叶清沅迅速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了口气,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布包。

      布包很轻,打开,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根半旧的、玄色丝线编织的、已经有些磨损的剑穗;还有一张折得小小的、边缘已被雨水或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

      她先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异常潦草,甚至有些歪斜,仿佛是在极匆忙或极艰难的情况下写就,墨色深浅不一,但依然能辨认出是他。

      “清沅:

      见字如面。归途遇伏,小恙,无碍。恐京中流言又起,特此相告,免你忧惧。此穗随我多年,染血蒙尘,今赠予你,若闻不吉之言,见此物,便知我安在。归期在即,盼重逢。

      临砚手书”

      归途遇伏!小恙!恐京中流言又起!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叶清沅心上。她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潦草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时的危急与急切。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写下这封信?伤得重不重?“小恙”二字,在他口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拿起那根玄色剑穗。丝线已经旧了,颜色黯淡,上面果然沾染着一些难以洗净的、深褐色的痕迹,似是干涸的血迹,也混合着尘土。穗子编织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地方的结法略显笨拙,像是主人自己随手编就,却用了很久很久。

      他将这随身多年、甚至染过血污的旧物送给她,是让她安心,也是将他最真实、最不完美的一面,坦然地展露在她面前。他不是传说中完美无缺的少年英雄,他也会受伤,也会狼狈,他的随身之物也会旧损染尘。可正是这份真实,比任何华美的礼物都更让她心痛,也更让她觉得……亲近。

      她紧紧攥着剑穗和纸条,眼眶发热,却强忍着没有落泪。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让她不要忧惧,那她便不能忧惧。

      她将纸条凑到唇边,轻轻一吻,然后毅然走到院中角落的小炭炉旁——那里平日用来焚烧一些废纸落叶——将纸条投入尚有余温的灰烬中,看着它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剑穗被她仔细地清洗干净,血迹已难完全去除,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然后和她珍藏的那些草木信物、药膏、玉佩、戈壁石放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窗前,望着雨后格外明净的天空,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坚定。

      他快回来了。带着一身征尘,或许还有未愈的伤。

      而京城等待他的,除了荣耀与封赏,恐怕还有更多的目光、议论,甚至……新的风波。

      她必须做好准备。无论将来面对什么。

      ---

      六月初,蝉鸣渐起。定北侯府小侯爷、新任云麾将军周临砚抵京的消息,终于正式传开。

      那日,皇帝特旨,许其率亲卫甲士,自正阳门入城,以示荣宠。京城百姓闻讯,早早挤满了朱雀大街两侧,争睹这位传奇少年将军的风采。

      叶府深闺,自然无缘亲见盛况。但沸腾的人声、隐约的鼓乐,还是隐隐传到了栖梧院。

      叶清沅没有去打听,也没有试图登上家中哪处高楼远眺。她只是如常地坐在琴案前,指尖流淌出的,却是一曲她从未弹奏过的、带着金戈杀伐之气的《将军令》。琴音铮铮,仿佛铁马冰河入梦来。

      竹苓跑进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小姐!听说周将军进城了!骑着白马,穿着银甲,可威风了!百姓都在欢呼呢!陛下还派了皇子出迎……”

      叶清沅手下琴音未乱,只是微微抬眸,望向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那一方蓝天。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不是梦里的影子,不是信中的字迹,不是遥远的传说。

      是活生生的、带着北境风沙与烽火气息的周临砚,踏入了这座繁华而复杂的京城。

      琴曲终了,余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叶清沅缓缓收回手,掌心微微汗湿。

      她不知道他入城时是怎样的英姿勃发,万人景仰。她只知道,他们之间那场始于微末、绵延四季的缘分,终于走到了一个崭新的、也是真正艰难的开始。

      之前是隔着千山万水的等待与遥望。如今,是近在咫尺却依然阻隔重重的现实。

      鸿雁已归,风雨未歇。

      但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被动等待的深闺弱质。

      她已悄然生长出自己的力量,明晰了自己的心意。

      下一步,该怎样走?

      叶清沅轻轻抚过琴弦,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跳跃着一点星火般的微光。

      归鸿嘹唳,响彻云霄。

      而她这片一直沉静的深潭,也终将因这归鸿的掠影,而掀起属于自己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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