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面壁 ...
-
周临砚的归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京城的平静水面,激起的浪花远比预想中更大。皇帝在宫中设宴,亲自为其接风洗尘,恩宠之隆,一时无两。朝堂之上,嘉奖擢升的旨意接连颁下,定北侯府门前车马喧嚣,贺客盈门,连带着与周家沾亲带故的人家都觉脸上有光。
然而,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之下,暗流涌动得也更为激烈。
先是御史台有几位言官上了奏本,虽未指名道姓,但字里行间暗指“少年新贵,骤登高位,恐非国家之福”,又或“边将结交过密,恐生尾大不掉之患”。这些奏本很快被皇帝留中不发,甚至其中跳得最欢的一位御史,没过几日便被外放到了偏远之地。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陛下在给周家撑腰,也是敲打那些不安分的人。
紧接着,市井坊间开始流传一些更为隐秘、也更具杀伤力的闲话。说周小将军在北境如何桀骜不驯,不听副将劝谏,以致某次战役折损过大;说他与狄人作战时手段狠辣,有违“仁义之师”的风范;更有甚者,将之前他与叶家小姐那些捕风捉影的旧闻重新翻出,添油加醋,说他在边关也不忘风流,与当地女子亦有牵扯,回京后怕是又要惹出风流债云云。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夏日的蚊蚋,虽不致命,却嗡嗡作响,惹人厌烦,更能在不经意间玷污名声。
叶府自然也听到了风声。林氏忧心如焚,严令府中上下不得议论外间是非,尤其是关于周将军和自家小姐的。她更加留意女儿的反应,却发现叶清沅比以往更加沉静,仿佛那些污言秽语与她毫无干系。她只是每日照旧读书、习字、抚琴、做女红,偶尔去佛堂静坐,神色淡然而坚定。
林氏略感安心,却又隐隐觉得,女儿的沉静之下,似乎蕴含着某种她无法触及的力量。
这日,叶清沅正在小佛堂前静坐,竹苓悄悄进来,神色间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与委屈。
“小姐!”竹苓压低声音,眼圈微红,“外头……外头那些人说得太难听了!简直……简直不堪入耳!他们怎么能这样污蔑周将军,还……还把您扯进去!”
叶清沅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供桌上袅袅升起的青烟。“说了什么?”
竹苓哽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一咬牙,将听来的那些污秽言语简单复述了几句,无非是“武夫粗鄙”、“攀附高门”、“风流成性”之类的老调重弹,却因牵扯到闺阁女子,而显得格外恶毒。
叶清沅听完,脸上并无怒色,只是眼神微微冷了几分。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在夏日阳光下绿意盎然的西府海棠。
“竹苓,你可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冽。
竹苓一愣:“奴婢……听过。”
“流言如风,”叶清沅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着自己的丫鬟,“越是猛烈,越能试出人心的真伪,情意的坚脆。周将军在北境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其功绩、其为人,岂是几句宵小之言能够抹煞?至于我……”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清者自清。我与他之间,坦荡无私,何惧人言?”
竹苓被小姐眼中的沉静与力量所慑,心中的愤懑不知不觉平息了许多,却仍有不甘:“可是……可是他们那样说,小姐的名声……”
“名声?”叶清沅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弧度,“若名声需靠委屈求全、泯灭本心来维系,那这名声,不要也罢。”
这话说得极轻,却如惊雷般炸响在竹苓耳边。她愕然地看着自家小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个总是温婉柔顺、循规蹈矩的叶家大小姐,何时有了这般……惊世骇俗的想法?
叶清沅没有再多言,重新坐回蒲团上,闭目静心。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说。
然而,她的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流言伤人,她岂会无知无觉?只是她早已明白,在这世间,尤其是对女子而言,活在别人的目光和口舌之中,只会步步维艰,最终失去自我。周临砚的处境,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他面对的是明枪暗箭,是朝堂倾轧。她面对的,则是这无形却更为黏稠的礼教与舆论的罗网。
他们各自,都需要“面壁”,需要在这喧嚣与压力之中,守住本心,积蓄力量。
---
定北侯府,书房。
周临砚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家常的墨色长衫,正与父亲对坐饮茶。他脸色比离京时黑了些,也瘦了些,眉宇间添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沉稳与锐利,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回京后诸事繁杂,未能好好休息。
“外面的风声,你都听到了?”周震山放下茶盏,看着儿子。
周临砚点点头,神色不变:“听到了。意料之中。”
“你倒沉得住气。”周震山哼了一声,“那些言官也就罢了,翻不起大浪。可市井流言,最是伤人于无形。尤其还牵扯到叶家那位小姐……你待如何?”
周临砚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杯,眸色深沉:“父亲,儿子在北境,明枪暗箭见得多了。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老鼠,吱吱乱叫罢了。若与他们纠缠,反而抬举了他们。至于叶小姐……”他抬起眼,目光坚定,“儿子心中坦荡,行事无愧。待时机合适,自会亲自登门,向叶祭酒陈情。在此之前,任何无端揣测与污蔑,儿子都不会让其影响到她。”
周震山看着儿子,忽然问道:“你可是已认定那叶家姑娘了?”
周临砚没有丝毫犹豫:“是。”
“哪怕叶承宗那老古板绝不同意?哪怕这满京城的风言风语?”
“是。”
周震山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你母亲前日去叶府赴宴,回来与我说,那叶家小姐……倒是个有主意的,不是寻常闺阁弱质。你那套拳法,她怕是真看进去了。”
周临砚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她本就与旁人不同。”
“既如此,”周震山正色道,“你便更需谨慎。莫要因急躁而坏事。叶家那边,你暂且不要直接接触。宫里陛下那边,自有为父去周旋。你眼下最要紧的,是站稳脚跟,让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无话可说。功勋是最好的铠甲,实力是最硬的后盾。明白吗?”
“儿子明白。”周临砚肃然应道。他知道父亲说得对。现在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需要先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中,为自己、也为将来,打下坚实的基础。
父子二人又商议了一些朝中和军中事务,周临砚方才告退。
回到自己的院子,周安早已等候多时,低声禀报了几件事,包括市井流言的几个源头,以及……叶府那边近日的动静。
“叶小姐一切如常,只是似乎更为沉静。叶夫人管束甚严,府中下人不敢多言。”周安顿了顿,“另外,我们的人发现,似乎另有一股力量,也在暗中追查流言的来源,手法颇为老道,不似寻常人家。”
周临砚眉梢微挑:“可查到线索?”
“暂时没有,对方很谨慎。但似乎……对叶小姐并无恶意,更像是在清除可能波及她的隐患。”
周临砚若有所思。会是谁?叶家自己?不太像。叶承宗是清流,向来不屑于这些暗中手段。难道……是宫里的意思?或是其他与叶家交好、又能量不小的人家?
他暂时按下疑问,吩咐道:“继续留意。流言源头那几个,先记下,不必立刻动,看看还有谁会跳出来。叶府外围的护卫不能松懈。”
“是。”
周安退下后,周临砚独自站在院中。夏夜的风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拂过他坚毅的脸庞。他抬头望向夜空,星河璀璨。
京城看似繁华安宁,实则暗藏机锋,比他面对的战场更为复杂。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深宅院落里,有一个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对着属于她的“墙壁”,安静而坚韧地等待着,生长着。
他们相隔不远,却因重重阻隔而不能相见。
但这阻隔,终将被打破。
他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契机。
面壁非为困守,而是为了破壁而出时,能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去守护想要守护的人,去争取想要的未来。
夏夜渐深,蝉声歇了,只余风过树梢的沙沙轻响。
周临砚收回目光,转身走进书房。案头堆积着兵部的文书、北境的军报、各方的拜帖。他提起笔,开始处理这些繁杂的事务,神情专注而冷静。
归京的第一局棋,已然开局。落子需稳,需准,更需有长远的眼光。
而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凭一腔热血行事的少年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