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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幽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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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京城,白日里热浪滚滚,到了傍晚,才有一丝凉意。叶府后园的荷塘,白日里蒸腾着水汽与荷香,入夜后便沉寂下来,只余蛙鸣断续,荷叶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叶清沅近来睡得浅。许是天气闷热,许是心中那根弦始终未曾放松。这夜,她又在榻上辗转了半晌,终于还是起身,只披了件薄薄的素色外衫,悄悄走到廊下,想透透气。
月光很好,清辉洒满庭院,将花木的影子拉得修长。夜风带着潮湿的荷香,总算驱散了些许暑气。她靠在廊柱上,望着那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心中空落落的,又仿佛被什么沉甸甸地填满。
距离他回京,已过去半月有余。这半个月里,关于他的消息、流言、赞誉、诋毁,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她身处深宅,却也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浪潮。她像一株长在深潭边的幽兰,任外界风雨喧嚣,兀自安静地舒展枝叶,但根茎深处,却早已被那浪潮的余波浸润。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从父亲和兄长偶尔凝重的神色、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她知道他正面对着朝堂上下的审视,应对着各方势力的试探与拉扯。那不是她所熟悉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世界,而是另一个更复杂、更凶险的战场。
可她并不感到陌生或畏惧。那本北境手札,那些草木信物,那染血的剑穗,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有血有肉、真实而立体的他。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传奇,而是一个会受伤、会疲惫、会在烽火间隙写下见闻、会在归途遇险时不忘让她安心的普通人。正是这份真实,让她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似乎也并非不可跨越。
廊下阴影里,似乎有什么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叶清沅心中一紧,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墙根的暗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部分,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轮廓,熟悉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角。
周临砚。
叶清沅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也忘记了跳动。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叶府戒备虽不算森严,但内宅也绝无可能让外男无声无息地潜入!他是如何进来的?来了多久?
无数个疑问冲上脑海,却被更汹涌的情绪淹没——惊讶,慌乱,还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喜。
周临砚向前走了两步,从阴影中踏入月光里。他依旧穿着墨色常服,身形比记忆中似乎更清减了些,但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却丝毫未减。他看着叶清沅,目光深邃,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眼底。
“吓到你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夜风的微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叶清沅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揪紧了衣襟,脸颊在月光下瞬间变得滚烫。她慌忙垂首,声音细若蚊蚋:“周……周将军……你……你怎么会……”
“想看看你。”他答得直接,坦荡得近乎放肆,“也想让你看看,我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他的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叶清沅的心跳终于恢复了狂乱的节奏,撞击着胸腔。她不敢抬头,只觉得那目光落在身上,有如实质,让她无所遁形。
“外面……那些流言……”她听到自己艰涩地开口,不知为何,问出了这个。
周临砚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伎俩,伤不了我分毫。倒是你,”他的语气严肃了些,“可有被那些无稽之谈烦扰?”
叶清沅轻轻摇头,依旧垂着眼:“清者自清。”
“好一个‘清者自清’。”周临砚的声音里带着赞赏,又似乎有一丝怜惜,“只是,委屈你了。”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瞬间击溃了叶清沅连日来维持的平静表象。一股酸涩蓦然冲上鼻尖,眼眶发热。她用力咬住下唇,才忍住那突如其来的泪意。
她不觉得委屈。可当他这样说出来时,那份被理解、被看见的感觉,却让她几乎失控。
月光无声流淌,廊下一时静谧,只有夏虫在远处低鸣。
“我今日来,除了想见你一面,”周临砚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冷静,“还有一事,需得让你知晓。”
叶清沅抬起头,望向他。月光下,他的眼神异常明亮而认真。
“陛下已准我,七日后,于宫中演武场,与京畿大营几位将领切磋武艺兵法,并回答兵部及诸位老臣垂询。”他缓缓说道,“此非寻常比试,实是朝堂对我的一次‘考校’。胜,则前程更稳;若有差池……”
他没有说下去,但叶清沅已然明白。这所谓的“切磋”与“垂询”,关系着他能否真正在京城、在朝堂站稳脚跟,堵住悠悠众口。
“你可有把握?”她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周临砚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担忧,心中微暖,语气却依旧沉稳:“战场生死尚且不惧,何惧一场‘考校’?只是……”他顿了顿,“届时朝中重臣、皇室宗亲皆会到场观礼。若你……若你想知道结果……”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他想告诉她,但又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风险或期待。
叶清沅明白了。这场“考校”,万众瞩目。她一个深闺女子,绝无可能亲临现场。结果如何,她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或许还会夹杂着各种扭曲的传闻。
她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快步走回房中。周临砚立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眸色深了深。
不多时,叶清沅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素面锦囊。她走到他面前,将锦囊递过去,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这里面,是我近日抄录的《孙子兵法》中‘九变’、‘军争’二篇,并附了一些……我自己的浅见,关于地势、人心、虚实的愚思。或许……或许全无用处,甚至贻笑大方。但……愿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哪怕只是万一。”
她递出锦囊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这是她这些日子,除了那些寄托相思的小物件外,真正为他所做的、或许能派上用场的准备。她知道自己的见识浅薄,或许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可她还是想给他。不仅仅是一份心意,更是她向他证明,她并非只能被动等待,她也在努力理解他的世界,试图与他并肩。
周临砚怔住了。他看着眼前那素净的锦囊,又看向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却执拗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夹杂着震撼与怜惜,瞬间席卷了他的胸腔。
他接过锦囊,入手微沉。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冰凉而细腻。
“多谢。”他握紧了锦囊,声音有些发紧,“这比任何刀剑盔甲,都更珍贵。”
叶清沅迅速收回手,背到身后,指尖残留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她再次垂下头:“将军……快些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周临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牢牢记住。“保重。”他低声道,不再犹豫,身形向后一退,便如暗夜中的魅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墙角的阴影,几个起落,消失在高墙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清沅依旧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带来他离去后残留的一丝凛冽气息。
她慢慢抬起方才被他触碰过的手指,轻轻贴在唇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滚烫的温度。
廊下月光如水,荷塘蛙声依旧。
方才的一切,短暂得像一场梦。唯有掌心空落落的冰凉,和怀中那悄然滋生的、更加明确的决心,提醒着她,那并非幻觉。
七日后。
宫中演武场。
那将是他必须面对的战场。
而她,也会在自己的“战场”上,安静地等待,坚定地相信。
幽兰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的绽放,不为取悦任何人,只为不辜负这月光,不辜负这份悄然生长、已然深种的情意,也不辜负……那个即将奔赴考场的、她所认定的良人。